安妮塔带着图拉克走向海边。
考西亚的海岸呈南北向,中央略朝内陆凹陷,地形像是一轮弯月。近岸浅滩一半是泥沙,另一半是拳头大小棱角锋利的石块。与伊姬斯的白沙滩上自然发展起来的良港相比,这里无疑不具备最佳的设港条件。然而,西瑟利亚地区沿岸由北到南,从冰冻洋的余脉一直到温暖的法卡勒斯海,多半是陡峭的白悬崖。少数的狭湾或是缺乏通往内陆的道路,或是湾内礁石密布难以停靠船舶。只有靠近北方的地方,由于创世之初冰川的侵袭而形成考西亚这样较为平缓的地势。神所创造的智慧种族,具有改变周边环境的巨大力量。首先是精灵,后来是人类,在碎石密布的浅滩上打起层层叠叠木桩,将码头一直延伸到海水足有两层楼高的地方。船只再不需要冒着船底被石块磨破的风险靠近岸边,只须停在伸出岸边五百多丈的木栈边就可以装卸货物。人员则大部分由大船转乘小船,接送到另一侧更接近市街的短栈码头。
安妮塔的船独占了一个货运木栈。图拉克随着拒绝被他‘尊称’为阿姨的女摄政走上一侧削平的原木拼接成的长长栈道,脚底下发出噔噔的声音。栈道两边没有设置栏杆,主要是为了运送大件的货物。但据说天气恶劣的时候,海风足以将栈道上的人推入波涛汹涌的海面。图拉克听说过此类的传言,因此小心地走在栈道中央。这不可避免影响到替安妮塔装运远行补给的装卸工。他们大声抱怨着,直到安妮塔吼了回去才悻悻地站到一边。
“你很怕海吗?”安妮塔问。
图拉克坚定地回答:“不怕!在西瑟利亚另一个港口,我还拥有一艘游艇呢。”在利亚面前,他当然不能示弱露怯。问题是......,他委婉地解释道:“以前海尔蒂老是欺负我。一次在宁静湖乘船游玩的时候,她恶作剧地把我推下了水。我喝了好几口水才被救上来。自此以后,我再也没学会游泳。”他是一次遭蛇咬三年怕草绳,却没想过海尔蒂当时正处于逆反期,所以才刻意捉弄心里最喜欢的弟弟的。
安妮塔不怀好意地笑道:“乘船没问题?你不会一出海就晕得上吐下泻罢。”
图拉克还没回答,伊利芙儿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调查过,他并不忌讳乘船。只是一上船就躲在船舱里不出来,直到靠岸为止。所以在船上保护他再容易不过了。”
如果曾经被图拉克的游历吸引过的克睿莎知道这样个事实,一定会认为受了骗而悻悻不已。图拉克则会强调自己被没有骗人,他确确实实是出过海,只不过周围包裹着厚厚的船舱和甲板而已。
利亚不禁窃笑。
图拉克抱怨道:“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海罢。难道你就不担心掉到海里?”
利亚憋着笑回答道:“贝拉若斯也有湖。我从十岁起就会游泳了。”
图拉克无趣地询问多尔夫和格里弗。十名护卫里应该有人不识水性,只可惜今天来的两个都会。多尔夫是在枯燥的军营生活之余学的;格里弗则是在如今已经被抵押的老宅的池塘里自己教会自己的。非但如此,安妮塔的几个随从也都熟悉水性。伊利芙儿没表态,但影子廷的训练应该不会缺少这事关性命的项目。
说笑间,一群人来到船栈的尽头。
图拉克的看到安妮塔的海船,不禁露出艳羡的神情——这可比他那艘大得多,也气派得多了。而利亚、多尔夫、格里弗等一直处于内陆的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船只,只剩下张大了嘴眨巴眼睛的份了。
安妮塔自豪地说:“我的海上坐骑——坚韧号。”
即便是在整个西瑟利亚,‘坚韧’也算是一等一的大船了。人站在码头的木栈道上,船的第一层甲板位于并不算矮的图拉克胸口的高度。通过一个三十多度的斜坡,人和货物才能登上船只。粗略的估算,海面下的船底至甲板至少有两个成年人叠加起来那么高。这艘船具备两座桅杆,前桅高约40米,后桅稍短,也有30多米的样子。船头和前桅之间还拉着一面最新式的三角帆。显然,在风况良好的情况下它能像海豚般在海面疾驰。船侧低于甲板两尺的地方开有数十个划桨孔,如果海面无风,上百个桨手也能保证船只的行进速度。
“哪一天要是我也能拥有这么一艘船,这辈子都不算白活了。”格里弗脱口道。
多尔夫嘲讽道:“别做梦了!造这艘船少说也要五千....,不,一万帝国金币。靠你的薪水,不吃不喝一百年才够资格。”
利亚小声问图拉克:“要那么多钱吗?”
图拉克看着安妮塔。安妮塔笑着把两只手摊开,手心向外——这是一万。她又转个面,手心朝里——这是另一万。好家伙,二万枚金币。安妮塔补充道:“这还只是造船的支出,里面的隔舱和装饰花了五千,伊姬斯和西瑟利亚行商的许可又花了五千。每年船员的开销加上日常维修就在一千上下。这艘船的载重是90吨,每年往返伊姬斯和西瑟利亚两次,运费大致是两千至两千五百。平安无事的情况下净利也就一千五,三万的投入20年才能收回来。要是遇上大风吹折了船桅,或是船体严重磨损,修理费就足够冲抵一、两年的收益了。所以关键不是造船,而是如何通过贸易买卖把造船的钱和维护船只的钱尽快给赚回来。”
格里弗听得头痛,只得无奈地表示放弃自己刚刚萌生的愿望。这群人里,或许只有图拉克和安妮塔这样的人物才会不惜代价地凭一己之力购置海船这样奢侈的交通工具了。
安妮塔带着众人上船。第一船桅下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等候在那里。
“帕萨(psha),船长。”安妮塔的介绍异常简单,仿佛这男人与船其实一回事似的。图拉克注意到帕萨平稳的步伐和虬实的双臂,以及船上其它船员流露出的恭敬态度,意识到他是久居于海上的汉子。“图拉克。”他向坚韧号的船长主动伸出手去。帕萨有些意外地呆了呆,见安妮塔的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这才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握住图拉克的手。果然,传来的力道足以证明这是只可以在暴风中抓紧舵柄的手。图拉克脸紧绷了一下,勉强止住叫痛的本能反应。
“欢迎上船。”帕萨船长的语言同样简练。他用握手礼对其它几位一个个表示欢迎。格里弗吸了口气,这才把手伸向帕萨。他有意掂量一下黑皮肤的帕萨的本事,不过结果似乎并不怎么如意。帕萨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习惯了挥舞巨剑的格里弗却偷偷伸缩了几下手指,这才恢复原样。
图拉克觉得格里弗的争强好胜未免有些可笑。不过有这么个不服输的护卫,似乎并不是件坏事。安妮塔任由帕萨船长管理船上的琐事,自己率先走入船舱。坚韧号两侧的划手舱只占了船宽的四分之一,因此内部的货舱和客舱显得特别宽敞。中间的走道将舱室划为左右两排各五个,走道的尽头则是船主的包房。
安妮塔边走边说:“我让人收拾过了。左边三个舱归你,两个住男客,一个住女客。你和我一起住船尾的贵宾房,能够看到海景的哦。”
图拉克略显尴尬地说:“这个.....不太好罢!”安妮塔虽然未婚,毕竟是与他的母亲同辈相称的。两人在长达一个多月的航程里共处一室,即便没发生什么,恐怕也会招致别人的闲话。
“你想到哪里去了?”安妮塔轻轻敲了一下图拉克的额头。“里面有两个卧室的。我们只是共用一个客厅罢了。我让人在卧室间安装了隔音设施,晚上你就是带了女人进去鬼混都不会惊醒我的。”
图拉克心想,这些恐怕是你给自己找的方便,怎么说得好像是为替我特意准备的似的。
瞅见利亚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安妮塔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你们几个女的住在一起,少了哪个还不是一目了然?当然,如果是你自己有计划,要抽身也不那么容易。......有了,就说你到我屋里睡的好了。我负责给你圆谎。”
利亚的脸颊顿时一片潮红,连忙向后退开一步。伊利芙儿没听到两人说了什么,却本能感觉到对自己不利。她向利亚挑衅地皱了皱眉头,意思是‘你别想那么容易骗过我’。利亚的心境更是复杂。
推开船尾船舱的门,图拉克立刻抛开了委婉拒绝安妮塔好意的打算。进门的客厅宽九米,纵深十二米,船舱两侧和船尾的窗户透入的阳光令室内毫无其他船舱狭小压抑的感觉。地板上铺着厚实的地毯,踩上去就像行走在草坪上一般舒适。四壁挂着精美的灯具和油画,仿佛进入了一座高雅的艺术殿堂。内部的桌子、茶几、椅子、沙发与陆地上任何一个贵族家庭可能选用的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们是被钉在木制地板上的。安妮塔甚至还在船舱里摆放了一座等身大小的大理石雕塑,内容是一个**却丝毫没有羞怯感的年轻男子正在吹奏短笛。图拉克猜测这是安妮塔的某个仰慕者送给她的礼物,而且猜到安妮塔虽然非常喜欢雕塑本身,但早就忘了耗尽心力和热情创造了它的艺术家。
“怎么样?来杯热茶?”在图拉克等人正惊讶时,安妮塔已不知从哪里找来茶壶和茶杯。
图拉克惬意地坐在沙发椅上,喝着泛着果香的茶水。利亚和伊利芙儿有些拘谨地茗着热茶,伊利芙儿还在猜想木制的船上生火煮水的方式。多尔夫这老兵彻底迷失了,只能学着格里弗的样子端着茶杯。图拉克看着他的样子,怀疑他是不是把好喝的茶当成入口就死的毒药了。
在参观客厅一侧临着舷窗的卧室时,图拉克按了按松软的床铺,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决定了,明天就搬过来住。与这里相比,岸上的皇家驿馆就像是呆板的旅店套间。”
安妮塔又引诱地说:“你还没试过晚上睡在这儿呢。海水轻轻地拍击船体,令你如同处于温柔的抚摸之中。至爱的情人即使身在千里之外,也会与你共赴美梦。”这下子,连利亚都有点动心了。
于是乎,图拉克与他那帮子男男女女的随侍第二天就都搬到安妮塔的坚韧号上。罗琦娅、琴妮、杰萝娜与利亚和伊利芙儿住到了一起,热闹地简直就像贵族家的女校。阿布则很不幸运地与多尔夫等十名护卫凑了一个舱,晚上直抱怨鼾声太响。书记官阿利安第一次住海船,他和克洛伯斯等随同图拉克的幕僚类人物分在第三个舱,落落寡欢之余也算是多了些许好奇。
船上的日子没过几天,图拉克便收到辗转送来的他在帝国本土的最后一批信件。除了母亲嘘寒问暖的家书、帝国政府按照惯例发送的公文,还夹着来自友人的一封简信。查尔斯鲁缇没像维查耶娜王妃那样,说些克睿莎离开、迦德拉王子获得期盼已久的米索美娅二级事务官的任命、律拒绝代表哭泣之日战役中兽人族的英雄接受帝国授予的焰龙勋章之类曼卡斯城的逸事,而是非常简单地告知图拉克,已经支用以图拉克的名义向墨伊斯借用的七万五千帝国金币额度的三分之一,也就是两万五千枚。短短一个月就用掉那么大一笔财富,图拉克不禁担心最珍视的朋友遇到了难以预料的麻烦。
查尔斯鲁缇确实遇到了麻烦,而且这麻烦还来自与他同血脉的兄弟。
一个月前,查尔斯鲁缇收到了纳迦斯家族的召见。出于对自身能力的自信,以及不愿向曾经蔑视自己的那群人示弱的固执,他如约赶往曼卡斯以西的哈拉基镇(chalci)。到达这以魔法闻名的席侬(shinon)王族支裔经营了近百年的小城,是在下午一时的时刻。查尔斯鲁缇毫不声张地找了个旅馆住下,做好充足准备后才骑上马赶赴家族聚居的宅邸。
哈拉基的街道两侧商铺林立。有些是出售各类怪异的魔法材料的杂货铺,有些是专门制作法杖、水晶球、法器托架的作坊,还有魔法师们选取实验原料的草药店、皮草店、稀有矿石加工店等设施。查尔斯鲁缇一副法师的打扮,一路上自然成为店家竞相招徕生意的对象。直到一个纳迦斯家族的成员认出他来,并把消息传递出去,才打消了大部分人的热情。察觉到路人惊讶而好奇的眼神,查尔斯鲁缇不知是该觉得骄傲,还是该觉得悲哀。
说是纳迦斯家的宅第,其实是个占据哈拉基镇四分之一面积的聚居地。数百幢建筑呈车辐形状放射性依次排列,相互之间紧密依存,外围的房子更结合为城墙般的防御体系,由此构成一个内外有序的整体。只有纳迦斯家族最核心的成员才有资格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而三代以内没有出一个魔法师的、出身可疑且无法获得家族长老认可的、长期从事与魔法界无关事务的,都会被毫不留情地‘请’出去。比如查尔斯鲁缇,就从未在此拥有一砖一瓦。
门口有人等着迎接查尔斯鲁缇的到来。查尔斯鲁缇清楚记得其中一个与他年纪相近,小时候还和其他人一起欺侮过他。然而今天,这幼年时的恶霸对查尔斯鲁缇的态度极其谨慎,甚至还有些畏惧的意思。查尔斯鲁缇知道他也是一名魔法师,还获得过法师行会的正式授杖。想必查尔斯鲁缇的声名已经传到这里,威慑住了那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家伙。
查尔斯鲁缇下了马,把缰绳随意地丢给迎接他的人。一个人接过后,拉着马走往后面的马棚。另一个则带着查尔斯鲁缇向里走去。里面的道路蜿蜒曲折,一些小巷仅供一人通过。查尔斯鲁缇回忆起纳迦斯家族的历史,想到这个家族始终担负着与当政的尼森哈顿皇族格格不入的角色。在皇族内部都经常发生灭门惨案的背景下,纳迦斯家族的敌对和谨慎,可以说是一种坚持,也可以说是一种顽固。而查尔斯鲁缇,就是继承了这种顽固。
走到建筑群中央最高大的主宅,有另一个人接过带路的职责,将查尔斯鲁缇带到家族的议事大厅。这是他第二次出现在这里,上一次还是借着他的父亲狄奥多德离奇死去,一群家族掌权者讨论他的未来的机会。十多年了,他们一直把他当作不必再操心的人物,放任他像野草一般生存或死去。直到今天.......
三位年老的长者从另一个门进入,查尔斯鲁缇认得他们每一个的面孔——埃布罗恩(ebroin),六十九岁,纳迦斯家族资历最老的**师;邹伊(zoe),五十一岁,被誉为纳迦斯家族在希斯塔斯之后最强大的战斗系魔法师;塞奥菲鲁斯(theaphilos),六十三岁,精通咒术的智者。他们三个的影响力,几乎就可以代表纳迦斯家族所有长老的决定。
“查尔斯鲁缇,你很准时嘛。”埃布罗恩皮笑肉不笑地说。
屋子里没有摆放椅子,更没有提供茶水。查尔斯鲁缇已经明白其中的含义。“不是正式的议事,却能让三位长老同时出现的邀请,我又怎么敢晚到呢?”他略带讥讽地说。
埃布罗恩没料到查尔斯鲁缇在他面前依旧那么倨傲,他的脸当即就冷了下来。“听说你这几年闯下不小的名头。赫萨比斯的游历,驾驶巨大的魔法堡垒参与皇帝的远征,与自己的王子朋友一起救了迈索睿恩大司祭的女儿,每一项都是可圈可点的壮举啊。呵呵!”他的夸奖,就像是念着事先准备好的稿件。
见查尔斯鲁缇没接话,邹伊?纳伽斯觉得应该发挥自己女性的亲和力。“埃布罗恩长老的意思是,作为纳迦斯家族的成员之一,你的表现确实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纳迦斯家族的成员?我是不是该对这个晚到了二十年的称谓表示感谢?”查尔斯鲁缇的嘲讽渐渐变得尖刻。
邹伊一时语塞。过了会儿,她才讷讷地说:“我们从没说你就不是纳迦斯家族的人啊。你不但保留了你父亲传给你姓氏,我们还允许你继续居住在他名下的屋子里。”
“是曼卡斯的公寓,而不是哈拉基的老宅。”查尔斯鲁缇冷笑着指出。“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先让米南德继承曼卡斯的房子,再以赠与方式转移到我的养母苏卡名下。整个过程中完全没有我的名字,仿佛我是透明的,或者根本不存在似的。如果不是苏卡的好意,我就算流落街头都不会有哪个纳迦斯家族的人出面罢。”
邹伊无奈地看了埃布罗恩一眼。他们参与过的决定,如今看来的确有些过份。不过查尔斯鲁缇当时就像狄奥多德所闹出来的丑闻的某种实体化,纳迦斯家族无论如何都希望淡化那孩子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