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向来对我的观点不发表评论,当然,他不是尊重我的观点,他是压根没注意听。他此时忙着考察大学宿舍的生活条件:“嗯,每人都有个衣柜嘛,这衣柜里还能挂衣服啊,还有个架子放书,挺好的,挺好的。”他又用力推了推床,几块钢板纹丝不动,我爸甚是满意:“质量也挺好的,应该不会掉下来。”
“咦,宋宋,你带这么多裙子来干什么?北京的天气已经很凉了,这些裙子你也穿不上,可以寒假回家再拿呀!”我妈从我的箱子里扯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布,声音越来越大:“你要气死我呀!秋装就带了两件,羽绒服也只带了一件!裤子一条都没有!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诚恳地说:“我在想重新做人。”
“你都重新做人多少回了?哪次成功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下决心重新做人了。”
“你每次都说不一样,每次都下了决心。”我爸插嘴道。
我豪迈地说:“老爸,我要把我过去18年没穿的裙子都补穿回来,把我过去18年没风骚的事都风骚一遍,要把我过去18年没谈过的恋爱都补谈回来!”
“等等,这最后一条我和你爸可不支持。”我妈说:“你别一天到晚听你哥瞎扯!”
我爸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也不反对,嘿嘿。”
“过几天自己去买点秋装,我给你卡里打钱。”我妈说。
“好叻!”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其实我并不是非要穿裙子,只不过,我的衣橱改造只完成了夏装部分,另外三个季节还在等待动工啊!
地上的一大堆东西在我妈的巧手之下,迅速在各个抽屉和柜子里找到了栖身之所。我突然发现,原来我的所有必需品都可以被塞进一个叫“上床下桌”的构造里,我所需要的全部,只是一个2m*2m*1m的空间而已。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我上高一的时候,我们家从家属院搬到了更宽敞的新房,因为装修时的设计问题,我的卧室的外墙被往内移了一米,活动范围立刻缩小了一圈。我为此可是气得七窍生烟,我妈当时为了弥补我,不顾犯高中生的大忌,在我的房间装了一个最新款的液晶电视。
我妈对我表示出如此深厚的信任,让我在同学面前嘚瑟了好久。不过,后来我发现她是有预谋的:“以后你结婚了,和你老公过年一起回来,两个人在房间里肯定要看电视,我现在先给你预备好,省得到时候再折腾!”
彼时16岁的我,觉得我妈的目光真是太长远了,她却感叹道:“哎呀,就是一眨眼的事!”
突然想起了当年在深夜的灯光下画函数图像的那个我,那时觉得大学遥远到不可思议。无法想象远方是什么模样,摆脱作业和考试的日子是什么模样,穿上高跟鞋和丝袜的自己又是什么模样,但是一眨眼,我居然已经站在曾经不敢想象的生活里了。
可不就是一眨眼的事么?
食堂里人满为患。送新生的家长们高声说着话,还有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小心翼翼地互相打量着。
我妈皱着眉头用筷子拨弄白菜炒鸡肉:“我活了四十年,从来没见过这种菜式。”
“南北方饮食习惯有差异嘛。”我爸说着,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嘿嘿,宋宋你也尝尝吃食堂的日子,看你以后还挑三拣四!”
吃完饭我们去买水果,水果摊上的香蕉一根根整齐地摞着,堆成一个小金字塔,边上放着价牌:2元/根。
我爸震惊地问:“你们——你们这儿的香蕉都论根卖啊?”
“我听说大学里的葡萄都论个卖。”我小声地说。
“哪有那么夸张。”我爸瞥了我一眼。
但是,他还是做了一件十分令我感动的事。趁我妈去上厕所的功夫,他迅速掏出了钱包,把剩下的全部现金都塞给了我:“没想到你们学校的物价这么贵,这些你先拿着,我回去跟你妈商量商量,每月给你涨五百生活费。”
我迅速把钱揣好,小心翼翼地询问革命战友:“你说她能同意吗?”
革命战友拍了拍我的肩膀:“事在人为。”
走出食堂,看到校门口一列长队,我才突然想起学校安排了校车将家长们送回市区,于是赶紧冲我爹妈吼:“快去排队!不然没位置了!”
“才五点多一点呢,不止一趟车吧?”我妈问。
“谁知道啊,万一就只有一趟呢?总之先去排队肯定没错,你们俩别磨叽了。”
“你一个人行吗?东西都买全了吗?”
“行,行,我行,你们赶紧的呀!”
“怪事了,别人家的小孩子都舍不得爹妈走,就你急着赶我们走。你王阿姨跟我说,她送儿子去上大学,走的时候一个男孩子哭得稀里哗啦,我当时就说,换成我们家宋宋肯定不会哭,她巴不得我们快点走呢,这样她就自由了……”我妈一边数落我一边走:“养你真是不划算,除了会气我别的都不会——”
校车从停车场缓缓开出,家长们一拥而上。我爸在混乱的人群里转头望了我一眼,说:“宋宋,那我和你妈走了啊!”
“走吧!走吧!”
“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啊!”
“会的!放心吧!”
“跟室友好好处,别闹脾气啊!”
“我知道啦!知道啦!”
“那我真走了啊——”我爸迟疑地又看了我一眼,才转身上了车。车缓缓启动,我站在路边看着他们向我挥手,也对他们挥了挥手。
很快,校车就驶出了大门,消失在视野里了。
我转过身,感到有液体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下。夜风轻吻过额角,有微凉的触感。
真奇怪啊,我不打算哭的呀。
然而,泪意却好像泉水一般上涌。
这种情绪很复杂。似乎是因为分离,似乎是因为突然袭来的落寞,又似乎是因为那个被留在过去的自己。
眼泪是一种仪式,在它温柔的湿意里,我们向过去的生活真诚而郑重地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