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被称为“军器监奇案”的事件,是熙宁年间一件值得关注的重大历史事件,其影响相当的深远。但在当时而言,最让人震撼的,是之前在*一直占据着主动,并且从未有过真正的大挫折的石越,这一次却遭遇了真正的惨败。
因为石越曾任提举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创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军器监几乎完全是置于石越影响之下的,除军器监之外,钦天监和白水潭学院有牵扯不断的关系,钦天监的几乎所有官员,都曾在白水潭学院兼过课,而且绝大部分和石越关系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数被视为“石党”的人物。而这一次沈括被彻底整跨,圣意要让吕惠卿出任判军器监事,显而易见,以吕惠卿的能力,石越对军器监的影响力会被减至最低。而钦天监虽然不至于如军器监那么惨,但是沈括的罢官,也足以构成一大打击。只不过钦天监在注重“事功”的时代,不如军器监那么引人注目罢了。
石越和李丁文详细说过事情的经过之后,李丁文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断然说道:“公子,这件事必是阴谋无疑。”
石越有点沮丧的点了点头,沉着脸说道:“是阴谋是肯定的,但是不知道是谁在设下这个阴谋,差点把我也给算计进去了。当时若是一念之差,我现在就得回白水潭教书了。”
李丁文问道:“公子可找沈括谈过?”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皇上处分即下,我就去白水潭,让人把他请了过去。整件事情,沈括全然不知情,账目略有不清是有的,但是涂改得这么厉害,而且还有几笔大款项的卷宗不翼而飞,各种账目混乱堆放,只怕这件事,无论是他还是孙固都不会服气。两人都会写谢表自辩。”
李丁文点了点头,冷笑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其实账目不清,是个引子。目的是为了引起注意,找个借口去检查震天雷火药档案。”
石越一怔,这一节他没有想到。
李丁文继续说道:“公子可以想想,账目不清,无论沈括和孙固,都肯定会不服气,上表自辩,只需让陛下查一下军器监这两个月从国库支取了多少钱,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钱,这些事有司各有档案,必有痕迹可寻。沈括和孙固便是贪渎,也不至于胆子太大,两个月能成什么事?这一查事情就清楚了。所以这个阴谋的杀手锏,还是震天雷火药配方的失踪。这件东西一丢,无论沈括与孙固找什么借口,都难辞其咎。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会听他们的自辩,二人在这件事上,也无法辩解。丢了就是丢了,无论是怎么丢的,身为主官,就脱不了干系。”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谁设的阴谋?查出此人,哼哼!”
李丁文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现的这种霸气,正是他期待的。当下悠悠的说道:“当今朝廷,想与公子为敌,而且有能力与公子为敌,设下这么大圈套的,又有几人?”
石越听了这话,“啊”的一声,惊道:“王安石?!”
然后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
李丁文却淡淡的说道:“的确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从公子所说的情况来看,军器监肯定有不少人参预了这个阴谋,至少那个曹守一,就绝对没有本事偷出震天雷火药配方。而且要算计到公子,那么御史中丞蔡确逃不了关系。能做出这样的大手笔,既能收军器监的人为已用,又能影响位高权重的御史中丞,这样的人,当朝除了王安石,只有两个人。”
石越想了想,摇摇头说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还有谁,而王安石断做不出这种事来。他作伪要作得这么好,可真是天下第一奸了。”
李丁文笑道:“公子不要忘了,王家还有个公子,王安石还有个护法。”
石越闻言吃了一惊,“你是说王雱和吕惠卿?”
李丁文点了点头,又说道:“吕惠卿是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则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划这件事的人。”
石越想了一想,历史上王雱喜欢玩闹阴谋与权术的印象又无比清晰的浮上脑海,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次王雱下这么大的圈套来对付自己,似乎要置自己为死地。自己对于新法,就算是绊脚石,也比不上那些旧党那么顽固吧?难道仅仅为吕惠卿?可是吕惠卿和王雱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正在沉思之际,忽听李丁文叹了气,说道:“这个计的确是好计,但是以王雱的聪明,如果存心想对付公子的话,我怕还有后着。军器监的事情,越是查不出来真相来,就越是对他有利,这样沈括和孙固就有洗不脱的罪名。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落了后手,也只能以静待动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设的阴谋,震天雷的火药配方,是断不至于流传出去的了。”
到这时节,石越反而看得开了,他淡淡一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君胡不知焉?”
李丁文闻言一怔,也哈哈大笑。
就在李丁文担心着“后着”的时候,《汴京新闻》编撰部里,来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人叫王子韶,字圣美,太原人氏,是熙宁年间有名的“十钻”之一,外号“衙内钻”,专门结交达官贵人子弟以求进,在太学读过书,文字学的学问极好,因此桑充国等人,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见他自报名字,桑充国心里就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嘴里却说道:“王大人来鄙报,不知有何贵干?”
此时欧阳发因听到父亲欧阳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见王子韶进来,不由一怔,这个人他却是认识的,做过监察御史里行,和程颢原是同僚,后来贬知上元县,又做到湖南转运判官,这时候怎么来京师了?他却不知道,王子韶这次来京师公干,拜会王雱,顺便就讨到一件好差使,只需此事办妥,司农寺就调他去做提举两浙常平,给他一个大大的优差,顺便给苏轼安根刺进来——不过对于王子韶来说,最重要的却是到时候有机会再次面圣,只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不愁捞不到一个馆职。
此时却听王子韶笑道:“久闻桑长卿大名。在下在湖南时,就听说《汴京新闻》的名字,这次来京师,拜读过贵报,对于贵报的风骨,很是景仰。”
桑充国客套道:“哪里,王大人过奖了。”
王子韶满脸堆笑,说道:“桑公子不必过谦。我这次来,一来是想见识一下名满天下的桑公子,二来,却是一手时手庠,写了份报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子法眼?”
这话说得桑充国与欧阳发都是一怔,《汴京新闻》创刊之今,写文章的人是不少,而且多是名流大家,但是写报道的,依靠的都是自己的那十几个记者,除此之外,只有白水潭学院和国子监的学生,偶尔会有几人写一写。象王子韶这样主动写了报道送过来的人,还是第一个。
桑充国连忙说道:“岂敢,王大人进士出身,文采斐扬,文章必是好的。”他还疑心王子韶送来的不过是自己的文稿。
王子韶不置可否的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卷书稿,交到桑充国手中。
桑充国接过来,打开一看,当场就怔住了!
漂亮的楷书毛笔写着几个大字标题:《军监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标题——“震天雷火药配方失窃,天子震怒;石子明大人荐人不当,罚俸一年”;署名则是“太原散人”。
王子韶在一旁,淡淡的笑道:“《汴京新闻》的风骨,素所景仰,不过这篇报道,只怕牵涉太多,贵报发表也罢,不发表也罢,在下亦不敢勉强。”
欧阳发早就看见了那稿纸上的标题,见桑充国一时失神,他处世经验丰富许多,当即便回道:“王大人,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条例》,新闻报道不可虚妄,本报一向要求新闻报道作者文责自负。王大人必须先在稿子上签名,证明此稿是王大人所写,文责自负,我们才会考虑。另外本报编辑还要审查文章是否泄露国家机要,其中内容是否与《皇宋出版条例》冲突等等,因此这篇报道发表不发表,不能立即决定。王大人不妨先回,留下稿子和住址让我们编辑讨论一下,如果发表,我们会奉上稿酬,如果不能发表,象这样重大的题材,我们也会把稿子奉还王大人。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子韶听了欧阳发这番话,倒是怔了一怔,他倒并不知道还有这许多规矩,当下笑道:“这位是欧阳公的长公子吧?果然是气度不凡。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师的住址写在稿子之后,回去静候佳音。”
王子韶送来的这篇报道,在《汴京新闻》内部,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一颗大石头。按规矩,桑充国召来了全部编辑开会决定。
会议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发表这篇报道——这些学生都是白水潭学院的,都是景仰石越的,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学生,而沈括,也曾经是白水潭学院的格物院院长,现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学院教书。这份香火之情,让这些还是学生的编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发表这样一份看似“中立”的报道。
一个编辑站起来,激动的说道:“这全是不实之辞。官府都没有定案,如果我们发表,会让很多市民误以为沈院长的确贪污了。”
赞和的声音响起一片。
桑充国皱了皱眉毛,这时候他冷静许多,当下平静的问道:“你说是不实之辞,这篇报道中的语气表达得相当的巧妙,他也没有说官府定案了。你能指出报道中哪几句话不实吗?”
那个人顿时语塞。众人无言地传阅着这份报道,发现的确是写得无懈可击。只怕连他们都写不出这样“完美”的报道。
程颢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这报道不会是王圣美写的,他没有这本事。”
桑充国和欧阳发都是一怔,两人都是聪明人,立即明白程颢的言外之意了。
桑充国脑子忽然想起自己几个月前,在白水潭对石越说过的话:“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对石越有过的承诺!
石越现在的困境,桑充国并非全然不知,这个时候再刊发一份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何措辞,总之难免严重打击石越在士林与民间的声誉,而且沈括和孙固,身上的冤曲只怕更加洗不清了。
“这篇报道不能发。”在桑充国的心中和耳边,同时响起这句话。
“这篇报道不能发。”程颢坚定的重复了一遍,“《汴京新闻》不应当沦为官场互相倾轧的工具!哪怕有再大的压力,我们也应当有这个原则。”
欧阳发皱了一下眉头,他随着父亲宦海沉浮,什么样的黑暗都见过,所以身为当时最负盛名的宗师的长子,他却不愿意参加科举,博取功名,而是去学习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知识,只想着做学问来终老自己的一身。自从白水潭学院创办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学问,就到了白水潭学院,一面是学生,一面是助讲。现在又被桑充国的理想所感动,毅然帮助他来创办《汴京新闻》。以他的嗅觉,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件事背后存在危险,所以才暂缓回家,留下来帮助桑充国做完这个决断。
“程先生,长卿,诸位,我以为无论我们找什么理由,这篇报道,我们都不能不发!”欧阳发知道这是自己担当责任的时候,见众人把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他继续朗声说道,“我主张刊发这篇报道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为了信念;我们创办《汴京新闻》的初衷,是为了公正的报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长在《三代之治》中描绘的那样的,用报纸来使贪官污吏惧,来使乱臣贼子惧,我们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们站在民间来制衡政府,来影响政府,正义是我们惟一的依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原因,我们不能失去这个原则,否则终有一天,《汴京新闻》就会变质,与它初创的理念最终背道而驰……”
“第二,石山长曾经说过,报纸都是有立场的。我们《汴京新闻》也是有立场的,但是我们的立场并不是说我们是石山长的私人工具,我们不会是任何人的私人工具,我们的立场,是我们坚持的理念,这个理念,是报道真相。如果因为对石山长或者与我们关系密切的人不利的新闻,我们就不报道了,那么我们就背叛了这个理念。《汴京新闻》现在面临着真正的考验,我们选择公还是私,选择坚持理想还是袒护私人,都在今天决定。我认为的是,如果我们《汴京新闻》有立场,我们的立场是中立!”
说到这里,欧阳发停了一下,他看到许多的编辑都已经动摇了,甚至连桑充国的眼神中,都有了犹疑。于是继续说道:“还有第三点原因,这一个原因,让我们别无选择。这是现实的原因。王子韶为什么把这篇报道交给我们?为什么还特意强调可发不可发?很简单,我们不幸卷入了一起政治倾轧当中,而有人,把我们《汴京新闻》也算计进去了。如果我们发表这篇报道,他们就此挑起了石山长和沈院长与我们的矛盾;而如果我们不发表,我敢肯定,明天,汴京的大街小巷,都会流传着我们拒绝报道对石山长不利的消息的谣言,而御史台肯定会攻击我们与石山长结党偏私,说我们是石山长的私人工具,到时候取缔《汴京新闻》的声浪必然一浪高过一浪,而那些支持我们的人,也会怀疑我们,一旦普通的民众不能同情我们,士林的清议不支持我们,我们就失了我们最可靠的支持者,到时候进退失据,百口莫辩。而且还会害了石山长,结党的罪名一旦坐实,石山长也承担不起。”
欧阳发的话立即引起所有人的震动,便是桑充国,也没有想过这么深的阴谋。所有的人都在低声私语,讨论着欧阳发这番话。桑充国却处于极度的矛盾中,他立即就明白欧阳发说的有理,无论出于坚定的维护《汴京新闻》的信念,还是出于让《汴京新闻》生存下去的原因,都必须刊登这篇报道。但是如果刊登,如果刊登……
“子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帮助你完成这个伟大的理想。”在白水潭说过的话,再一次在桑充国的心中响起。石越可以说既是自己的老师,又是自己的挚友,这样做,是不是背叛?!
也许不止桑充国一个人有这样的矛盾,有人就站起来说道:“虽然欧阳先生说得对,但是我仍然反对刊登。在最困难的时候,屈从于压力,对自己最尊敬的人落井下石,我反对。”
但是这次他的话没有得到响应,能够进入《汴京新闻》编撰部的,都是有理想有独立判断能力的精英学子,他们懂得如果冷静的取舍。
欧阳发看了这个人一眼,说道:“你说错了,这不是背叛!石山长教给我们理念,我们尊敬他最正确的方法,是坚持他教给我们的理念,而不是效忠于他个人。石山长对我们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句话在辩论堂中刻在石墙之上,是石山长亲自叫人刻上去的,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以石山长的胸襟,一定会理解我们这样做,是因为出于对大道的坚持。如果我们不刊登,反而才是真正的背叛。我说了三点原因,最重要的,是前面的两点,而不是第三点。第三点不过是帮助我们下判断罢了。要在*中洁身自爱,最首要的因素是,永远保持中立。何况,如果我们不刊登,反而是害了石山长。这一点大家都应当明白。”
虽然他义正言辞的说完这番话,但是心里却不由的问自己:“石越真的会不计较吗?换上谁都无法接受最信任的挚友和亲手培养的学生的背叛吧?虽然明知道那是最理智的选择。”欧阳发有点担心地看了桑充国一眼。
一方面是对理想与自己信奉的“正义”的坚持,以及自己倾注最大心血的事业的前途;一方面却是对自己最尊敬的亦师亦友的人实际上的背叛。桑充国在自己的许诺与欧阳发的提醒中交战着,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之一。
希望石越的理解与原谅吗?桑充国很清楚地的知道,朋友之间一断有了裂痕,它将永远存在,很难消失。既便石越能够理解,但在感情上,他也很难指望石越可以接受。这个时候,说自己是“落井下石”,也不算过份呀。
但是最终还是要决定的,《汴京新闻》的前途就在自己手中,不仅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如果刊登,《汴京新闻》的前途就此决定,中立而公正地报道,将会开一个好头,而士林的清议,会更加尊重这份报纸,民众也会更加信任《汴京新闻》,只是这是建立在让石越声名受损,雪上加霜的基础上的;如果不刊登,即便勉强存活下来,《汴京新闻》也会彻底的沦为石越的跟班,自己所相信过的一切理念,都不过成为极可笑的讽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桑充国身上,桑充国知道自己可以投票决定,这样的话,自己也许可以多一点借口——不过我要这借口做什么?桑充国在心里苦笑道。
如果需要选择,就由我来选择!他站起身,沉重地说道:“明天在焦点版刊登这篇报道。”
程颢也不再坚持,补充道:“编者按我来写吧。我会尽量说明这件事与石山长关系不大,案情并未查明。”
欧阳发嘴唇嚅动了一下,说道:“我写完明天的社论,再回去。”
桑充国点点头,脸上露出坚毅之色,“有劳二位,大家继续工作。”
程颢见桑充国取下挂在衣挂上的披风,准备出门,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出去,一起到了马房牵了马,默默地向白水潭的教学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