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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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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一)

兄弟(一)

布政使郭璞打心底喜欢这所北方名城,虽然郭璞知道朱元璋不会让自己在北平呆得太久,明朝地方官员,还没有人做到像自己这么大,执掌四省,尽管这四个省的人口加起来也没有别处一个省多。估计明蒙战争结束之日,也就是自己功德圆满回朝高升或高挂之时。所以在此之前,一定要让新政尽快成长起来,尽快学会保护自己。无论换了谁来做这四地的最高长官,都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

几年来,看着北平等地一天天繁华,一天天富庶,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成人一样,郭璞心中充满难言的喜悦。尽管这个孩子身上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做父亲的依然喜欢在众人面前把儿子的优点一一炫耀出来,然后在客人的赞扬声中谦虚那么几句:“小犬无知,大家不要把他捧得太高,免得他骄傲自满”。如果真有一个客人不识趣当面指责孩子不懂事,缺家教,做父亲的纵使再虚怀若谷,肚子里也会把客人的祖宗八代挨个问候一遍。

现在就有这么一个不识趣的人送上门来了,论师承还和郭璞颇有渊源,算得上是同门师兄。拿着师叔的信,千里迢迢来到北平,只为了和郭璞辩上一辩,让他认清北平种种新生事物都是洪水猛兽,早晚祸国殃民。

“滥用武力,渴求财富,崇尚机械力量,自私自利,以残暴野蛮为荣,礼乐崩坏,纲常离析,常此以往,不待人毁,其必自毁之……”!

“滚,远远的给我滚,除了读书外,你经历过什么,你又做好过什么”,郭璞肚子里暗骂,表面上还得客客气气地听师兄慷慨陈词,像师兄白正这种人,你真要把他轰了出去,反而成就了其正直的声名,不如慢慢和他耗。

白正白德馨可不这么想,他不到二十而名动江南,六艺经传皆精。在他心中圣人之道,圣人之言是整个社会的行为典范,凡人说话做事只要都符合了圣人之道,则大明将重现盛唐时代四夷来朝的辉煌,说不定圣人之世也会在不久的将来重现。而他,则是推动圣人之世重现的重要力量,肩头使命感让他不惜面对一切艰辛和冷眼。

数月前他一篇奏折,引起二百余江南名士的共鸣,谁料朝廷上代为呈送奏折的杜斅断章取义,导致整个狙击新政的行动失败。王本、杜佑、袭斅、杜斅、四大学士纷纷落马,己方实力大损。虽然也让首任海关总使沈斌丢官罢职,海关人事大换血,但顶多只能算支持新政和反对新政的人较量了个旗鼓相当。明蒙战局一紧,朝廷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前线上,官员们很难在这时候发动新一轮狙击新政的动作。

白正实在不甘心没有将新政连根拔起,圣人云“虎兕出於柙,龟玉毁於椟中,是谁之过与”?不抓紧时间把灾难消灭在萌芽状态,就是儒者的失职。现在,江南乡野间男耕女织各守其职的温馨日子在新政的冲击下已经一去不返,北国百姓忠厚老实的性格也因为新政带头言“利”而被铜臭腐蚀得所剩无几。这次一路向北,在乡间投宿时,野人居然没像书上说得那样仰慕斯文而好好招待他,反而总因为一头蒜,一壶酒和他讨价还价。那些靠种植棉花发了财的地主们更不用说,有人听他报出了烟波渔叟的名号,居然连人带铺盖一起给扔出了庄子,半点儿面子都不留。抛开这些个人挫折,除了北平,很多城市里靠新政发了财的人全是些不法之徒,失去了土地的农民被低廉的工资,每天长达九个时辰的工作榨取出最后的生机。不为自己的得失,就是为了这天下百姓的生死,也不能任由新政再发展下去,朝廷上是大臣们的职责,乡野间,自己这饱读圣人之书的人也要有所作为。

此番不顾其他学者的劝阻北上,白正抱着必死的决心。他要在新政的发源地证明新政是错的,要从源头上教化世人,让误入迷途的百姓彻底醒悟。而这一切关键的关键,就在自己的师弟布政使郭璞身上。

白正认为自己的同门师弟郭璞是个难得的英才,他既然能成就新政,也能毁灭新政。以前种种,白正认为那是师弟受了歹人蒙蔽,只要自己慢慢和师弟把道理说通,肯定能感化他,让他反戈一击,釜底抽薪。为此,白正花费了数月时间,搜寻在各地实行新政以来礼乐崩坏,大道不行的所有例子,搜寻百姓受新政所害的重重凄惨景象,搜寻不法商人借新政囤积居奇的种种无耻作为,比给朱元璋的奏折更严密地准备好一整套说辞,他要对郭璞实行诛心之策,消灭其心中的魔障,把他带回正途。

北平的秋天凉爽干燥,阳光通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客厅里。家宴已经用过,小几上的茶壶也已换过几次茶叶,客人依然没有要离开的觉悟。躲在隔壁偷听的郭夫人恨恨地咬着牙,腹诽着丈夫的师兄,“哪里来的呆子,圣人之世,圣人见过玻璃是什么样子吗,圣人那时候有火铳吗,圣人那时候有织布机吗”!

郭璞端起茶杯,轻轻的噎了一小口。这是他的招牌动作,一端一抿之间透着别人学不来的镇定与从容。每到这个时候,他心里必然已经有了计较。

“师兄大老远来了,不妨多住些日子,我在北平书院里给你安排间上房,那里每天学子往来,是个读书论道的好地方”。语言中客套带着生分。

看郭璞这副不冷不热的模样,白正知道自己枉费了一番苦心,叹了口气,起身告辞,“师弟,论做官,师兄的确不如你,但师门中所教圣人之道,你我却要时刻牢记在心,总不能顾得眼前一时,遗祸千秋万代,否则,将来我们怎么去面对历代先师”。

“师兄言重了,小弟自幼学的是圣人之道,当官时恪守的也是圣人的教诲,圣人的本心,不过是让老百姓过上像样的日子,小弟做的也正是此事。至于师兄所言那些弊端,实非由新政而起,而是有人假借新政之名。师兄不信我的话,不妨在北平随意走走,看看同样的买卖在不同人掌管下,给百姓带来的厉害到底有多大不同”。

“那我就告辞了,不打扰布政大人公务为民谋福,华夏自古以耕战立国,布政大人凡事还要三思”。白正无奈的拱拱手,陪了个笑脸,有些恼怒毕竟不方便挂在明处。

郭璞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满,依然淡淡地笑了笑:“这布政使官职,在师兄这种炼达之士眼中还不是粪土一般,小弟不过是在其位、尽其责而已。你我二人看到和经历过的东西不同,自然见解不能统一。这就像我们当年研习论语一般,每个师兄弟都有不同的解释,本心都是为了学业精进,何必道不同就一定不相于谋呢。说句粗俗的比方,一个卖大饼的和一个卖油条的打起来,争哪个能填饱肚子,其实不都是个饭么”。

白正被郭璞说中的心事,老脸不觉一红,他本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当即借郭璞的笑话打个哈哈,大笑着说道:“数年不见,师弟的笑话越讲越幽默了,不耽误你处理公务,师兄告辞。我本来说你,反倒被你所说,师兄就依你之见在这北平住上些日子,看看这新政到底有什么好,让你痴迷至此,然后再来上门来与你理论“!

郭璞慢慢地站了起来,笑着送客出门,临到大门口,突然漫不经心地问:“师兄一路行来,可曾算过北方一小户人家需要多少土地才得衣食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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