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舍的殷勤、帐中的温暖,叫王夫人不由想起一路来艰难险阻,风餐露宿;悲苦从中来,竭力忍住哭泣。营中诸将在座,她得保持王夫人的尊严。紧紧裹住披风,她没开口,瞧了瞧帐中诸将。
邓舍赶紧挥手,请诸将退下。王夫人这才说道:“妾身自到海上,风浪虽大,尽可支持得住。半路逢上了一艘商船。因为船中缺水,妾身命令靠拢上去,买点水。”
临行之前,船上准备淡水几桶,区区一两天的航路,水岂会不够?不用说,定是王夫人洗用浪费,因此未到山东,水便消耗殆尽。邓舍心中鄙夷,神色不露,问道:“莫非不是海商,是海贼?”
王夫人悲苦之外,注意到三寸小脚从破麻鞋里露了出来,缩回披风中,答道:“海商倒是不差。取水时,侍从和他们闲谈,知道他们是从山东来的,问起山东局势。才知道毛平章死了。”
邓舍真正的大吃一惊:“因病?战亡?”
“被永义王杀了。”
永义王就是赵君用,徐州邳县社长出身。和芝麻李等八人夺下徐州,不久芝麻李兵败。他突围出阵,纵横淮泗,辗转濠州、淮安、泗州等地。因杀了元朝镇南王,招来元军大规模的围剿,经不住,投至山东。他本为毛贵旧主,毛贵没有不接纳的道理。故此有了今日争权之祸。
邓舍大脑急转,考虑可能会由此产生的种种后果。他的目的地在高丽,同山东隔海相望,山东的局势,难免对高丽产生影响。他沉浸思考,忽视了王夫人,等她轻轻叫了自己几声,才回过神来。
恰好亲兵端盛温水来到。邓舍接过来,放置王夫人身前,又找个椅子,垫在盆下。好让她不须折腰,方便洗手脸。
不看僧面看佛面。王士诚、续继祖手下几万人马,大家同处辽东,论根脚皆非嫡系。若借此拉上关系,关键时能得一助,对王夫人再多一点殷勤恭敬,他也愿意。
一向来,王夫人对邓舍的小意受之坦然,她有尊贵身份,她自认理所当然。然而,如今才大难逃生,几天几夜没得吃,睡不好,如惊弓之鸟,彷徨夜飞而无可栖之枝;再感受到这等体贴,和平时截然不同。
破天荒的,她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感动。临水自照,见尘掩秀色,脏污憔悴,又不禁自伤自怜,眼圈一红。忙伸手洗脸。
待她洗好,再用手指抚顺头发。邓舍问道:“山东之变,事关重大。不过,娘子却是为何落得如此地步?”
“毛平章已死,妾身夫君向来和永义王不对,只好返航。回到永平,将军已走了两天。妾身一路急追,不料、不料,……”她声音颤抖,说不下去。
“怎么?”
“在瑞州总管府附近,遇着了一股北来流寇。人多势众,护卫们抵抗不住,妾身也被抓了去。不知这股贼人几天没吃饭,当晚就煮了十个卫士。”
说到这里,她仿佛又置身在了那阴森林中。可怕的回忆不请自来。
她再度眼见着她的卫士一个个被绑在树上,亲眼看他们一个个被开膛破肚,剔骨削肉,亲耳听他们一个个惨叫不绝。人头滚落一地,血水如小溪般汩汩流到她的脚下,就在身边,肠子挂满树上。大锅架起,人肉飘浮。无数狰狞鬼卒,抓着白骨,环绕抢食。
温暖的大帐中,她陷入回忆。梦魇也似,便如一只惊吓过度的羔羊,她蜷曲一团,浑身发抖。披风滑开,瘦削肩膀抖个不住。
她家本为当地大户,自小锦衣玉食。从军后,王士诚万众所至,天下财物便如他自家的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较之从军前,豪奢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丰州逃亡,先有郑百户,后有邓舍,也都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经过这样的怕?
纵使对她再厌恶,听她说的如此恐怖,邓舍也不由叹了口气。人吃人的事儿,他倒没太多感触。多年来,见得多了,也听得多了。
半晌,王夫人才继续说道:“妾身自上岸,便和婢女换了男装,用泥土抹了脸。故此,贼人不曾知晓妾身女儿身,反因见妾身等瘦弱,言说没嚼头,待到吃完了卫士再吃。”若不是流寇饿红了眼,怕等不到吃完卫士,就会发现她们的乔装。
她后怕不止,泫然欲滴:“幸好,连日大风,夜来失火。一个卫士借火头烧断了绑在身上的绳索。趁乱救了妾身逃出生天。”
“卫士呢?”
“留在帐外。”
邓舍起身传令:“安排帐幕,包扎敷药,好酒好肉送上。晚一会儿,本将要亲自前去感谢。”
亲兵送上饭食,邓舍取著摆好。再叹了口气,道:“娘子,趁热吃吧。”
耳听温言,鼻闻饭香。眼见邓舍和颜悦色,王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嚎啕大哭,失声断气。要不是还记得自己的尊严身份,怕早扑入了邓舍的怀中。阎罗殿上走一遭,三寸小脚,仓皇蹒跚数百里。此时,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男人的保护。
她生下来,不就该是被男人疼的?她涕泗滂沱。对王士诚之外的人,她向来自称妾身;这会儿激动得称呼都忘了,哀求、命令:“奴要见奴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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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符牌。
“万户配金虎符,符趺伏虎形,首为明珠,而有三珠、二珠、一珠之别;千户佩金符;百户佩银符。”
2,人相食。
1342年,大同饥,人相食。
彰德、冀宁、平晋,榆次之徐沟,汾州之孝义,忻州皆大旱,自春至秋不雨,人有相食者。
1343年,卫辉、冀宁、忻州大饥,人相食。
河南等处饥,人相食。
1344年,霸州大水,人相食。
兖州、鄢陵、通许、陈留、临颍等县大水害稼,人相食。
山东霖雨,民饥,相食。
1345年,东平路及徐州路大饥,人相食。
1346年,彰德路大饥,民相食。
1348年,卫辉路,岁大饥,人相食,死者过半。
1349年,胶州大饥,人相食。
1352年,蕲、黄二州大旱,人相食。
1354年,安庆,春夏大饥,人相食。
是岁,京师大饥,加以疫病,民有父子相食者。
泉州人相食。
台州等地皆大饥,人相食。
1358年,莒州家人自相食。
广平人相食。
京师大饥,人相食。彰德亦如之。
至正十九年(1359年),通州民刘五杀其子而食之。
保定路殍死盈道,军士掠孱头以为食。孱头:懦弱者。
山东、河南等县皆大饥,人相食。
大都、河北、山西、河南、山东各地,饥民捕蝗以为食,或曝干而积之。又罄,则人相食。
以上所引,仅是史书明确记载人相食。单只父子、家人相食的例子便有三处,可想而知,够资格列到惜墨如金的史书上的,皆是大规模、耸人听闻的人相食现象,其他小规模的,寻常小事。
灾害严重之时,一斗米卖过一斤金子的天价;首善之区,天下脚下的大都一锭银(五十两)也只能买八斗,十锭钞票(即一千贯)买不到一斗粟。比元初涨了一千倍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