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存有私心。她的私心就是:她不讨厌他的直接,也迷恋他的英俊外表,更惊叹于他与年龄不相符的渊博学识;如果他是阿修罗,如果他是真凶,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期待或是遗憾的东西?
天渐渐黑,突然敲门声起,她吓一大跳。
“是我。”沈零的声音小心翼翼,“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喝点粥?”
欧阳晴不语。
他等一会儿,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个,如果你不想喝——天色暗了,记得开灯。”
欧阳晴还是不语。
门外稍稍有了点动静。他像是走开了两步,又停下。
“如果早上我冒犯了你,请不要太生气。”他像是长辈那样轻描淡写,又委屈得像个小孩,“其实,我也不大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
欧阳晴拉开房门,看到他就背对着房门站着,垂着头,孤独而手足无措。灯光照着他长而卷的睫毛,投射下小小扇形阴影在面上。
欧阳晴缓缓伸出手,双臂从身后绕住他,圈紧他那毫无赘肉的性感腰身。
他一震,心跳加速、血脉贲张到欧阳晴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
走廊里的灯照在他面上,欧阳晴把面颊贴紧他的背,让自己全部被他的阴影笼罩。
“你——”他动一下。
“不要动。”欧阳晴黯然道,“就这样,不要动。我不确定,面对你的脸,我还能不能说出话来。”
沈零咽一下口水,“说,什么话?”
沈零,怎么办。她闭起眼睛,默默苦笑。从来没有人在垃圾桶旁边吻我,从来没有人认识不到一周就让我心情起伏如同情窦初开。从来没有人让我如此纠结,也从来没有人让我如此牵挂。
她轻轻说,“我知道你会导正错误,我也知道你我不可能互相喜欢。不过,很久没有人吻我了。就让我在自以为是里,陶醉一会儿吧。”
她用面颊轻微摩挲一下他的背,他再次微微一动。
“还有,我派了全上海最好的侦探调查从前的那些案件。从此以后,我想对你全面公开所有细节。这也是,我对于导正错误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我放开手的时候,我会——也请你把情绪忘记掉,让我们都回到初衷,找出真相。”
他深深呼吸,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忍住了握住她手的冲动。
终于分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去到书房。
她把侦探交来的所有资料都摊开在他面前。
沈零默默看完,神情起伏不大。
但那些微的起伏,也尽收欧阳晴眼底。
看到杜丽丽、马涛、张四维相关内容的时候,他有点烦恼的样子;看到苏雅的名字出现时,他的睫毛翘了一下;但看到苏雅相关资料和他自己身世那一段时,他反倒像是放松下来,十分释然。
末了把资料好好的放回桌上,吁口气,道,“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让我明白这些年爸爸妈妈看似礼貌、其实一直和我保持距离的原因。原来,他们果然只是养父母。”沈零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兜,望向窗外。高高个子,瘦瘦身形,直角肩膀,精致脸庞,这样看,他与一般少年维特毫无二致。
可是书房里,两个人正在谈论的事情,绝不是少年维特的轻松烦恼。
“我问你,”欧阳晴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把注意力集中到资料上,“杜丽丽、马涛、张四维这三个人的资料里,有任何一个细节、或者线索,能够让你感觉到熟悉吗?”
沈零摇摇头。
“那么,”欧阳晴沉吟道,“苏雅——你的母亲,看到她的资料,你有熟悉的感觉吗?”
这次沈零沉默了好半晌,还是摇摇头。
他的肩膀放松,四肢放松,神情沮丧之余,嘴角也很放松。欧阳晴知道他没有说谎。他对生母,毫无记忆。
可是怎么会呢?生母去世的时候,他已经五岁。并不是完全不记事的小孩了。
真的是因为太痛苦,导致了pta——创伤后健忘症也即失忆呢?
不对。欧阳晴隐约觉得,这背后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重新阅读苏雅的报告。
“苏雅,1970年生,祖籍江苏扬州。祖辈做商贸,在扬州当地小有名气。苏雅在家中排行老四,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苏雅于1987年考入上海复旦大学,随即认识同学向运东,大学一毕业就嫁入向家,从此定居上海。婚后与娘家几乎没有往来。1993年诞下一子,取名向林——”之后是其他细节,包括小时候的入学照片、毕业照片和大学里参加各类活动的照片等等,图文并茂。
很明显,沈零遗传了妈妈的美貌和聪明。
小小富家女,养尊处优,随即考入最好的大学,成为天之骄女;继而毫不费力地嫁作人妇,立刻怀孕生子,美满生活可以想像。
但一切都被车祸无情结束。
欧阳晴轻轻转着笔,时不时做下记录。
不知过多久,沈零夹着书,为她端来一杯牛奶,“休息一下?”
欧阳晴一怔,望着牛奶发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道,“只是一杯牛奶而已。与情绪无关。”
欧阳晴丢下笔,微微笑,“谢谢你。”
“累不累?”他又问,坐到她对面翻开书,如同对着书说话那样问。
“肩膀是有点痛。”欧阳晴有些犹豫,“沈零,我们说好——”
“我知道。”他头都没有抬,“但即便是和扫地的欧巴桑之间,我也是可以说话的吧。”
欧阳晴“咄”一声,默默喝起牛奶。
“你芭蕾舞的事情解决了吗?”
“什么?”欧阳晴想一想,不想尴尬,又无可奈何地回答,“你说跳克拉拉?没有,老师还在考虑。”
“有更好人选?”
“倒也没有。就是这样才困惑。为什么我不能跳?”欧阳晴一根手指指牢沈零,“不要讽刺我!你骨子里和我一样,不,比我更甚不是吗?因为你很优秀,所以即便你表面上无所谓,其实你是很在意的:是不是第一名、是不是独一份。你读书一定读到最好、考试一定考到最好,甚至练空手道都不是随便玩玩来的。”
“你书读得不好?”
“嗯。大学期期补考。”她吐吐舌头。
沈零匆匆扫她一眼,没有回答,拿起书慢慢看。
他端牛奶给她,问她克拉拉的事情,面色却没有一丝变化。他到底在想什么?是真的不带任何情绪,拿她当作了扫地的欧巴桑吗?
可是,却还是忍不住想和他说话啊。
“在看什么?”她呷着牛奶,也装出若无其事地样子,侧过头看看封面,问道,“《沉睡的谋杀案》?”
“嗯。”
“是要为你的梦寻找出口?”
“不是。我只是喜欢推理小说而已。这是推理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顶尖代表作,也是我最喜欢的推理小说之一。”
“喜欢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充满意外,意外之外又充满逻辑。”
欧阳晴觉得他越来越像个哲学家了。
沈零看她一眼,“实际你的职业不也如此?”
“是哦。”充满意外,意外之外又充满逻辑。欧阳清点点头,她注意到这本《沉睡的谋杀案》已经发黄,保护很好但是边缘已经磨损,问道,“不过这本书你像是读过很多遍?”
“嗯,百看不厌。”
“推理小说不是看一遍,找到真凶就结束了?又不是世界名著,值得重温?”
沈零答非所问,“你知道这本书讲什么?”
“说来听听。”
沈零清清嗓子,“在新西兰长大的女主人公来到英国,打算买下一栋房子和丈夫定居下来。不久她就遇见一所完全符合她心意的别墅,便买下了它,开始装修布置。
“最初她直觉认为要拆除掉花园里的一丛灌木,因为在那个位置如果修一段台阶的话,会很方便出入。然而当建筑工人刚要拆除灌木丛的时候,就发现那里原本就有台阶,只是被灌木盖住了。
“后来,女主人公想要打通客厅和餐厅的墙,在那里安上一扇门以便行走。你猜她发现什么?她又发现那里原先就有门,却被灰泥遮掩住了。
“再后来,当她打算把育婴室重新糊上墙纸,甚至连颜色式样都想好的时候,她打开废弃的壁橱,看到了房间粉刷前的旧墙纸。你猜到了吗?是的,绯红的罂粟花,蓝色的矢车菊——都和她刚刚猜想到的墙纸样式一模一样。”
欧阳晴“啊”一声,多么相似。和沈零自己的梦境杀人一样。
沈零料想到她会有如此反应,继续道,“女主人公觉得毛骨悚然,想离开寓所缓冲一下。她来到伦敦朋友家,遇见了马普尔小姐;他们一起去大剧院看戏,然而这部戏的一句台词使她尖叫着逃出了剧院:‘盖住她的面庞,我头晕目眩;她死去了,如此年轻。’”
“什么意思?这句台词为什么吓到她?”欧阳晴忍不住问。
沈零答,“因为这句台词勾起了她残缺不全的回忆,她什么时候听过这句话呢?那幅画面就在眼前回旋,清晰如昨。马普尔小姐抽丝剥茧,渐渐分析出所有真相。原来,女主人公小时候曾在英国生活——就在现在她买下的房子里——虽然她已经忘却了,潜意识里仍记得原有的居室布局和装饰。她就在那里目睹过一桩命案。”
他扬起书本的封面,“这本书最妙的地方,就是马普尔小姐的分析。她没可能调查罪案现场——那都过去多少年了——她也不认识当时的死者,她只是从大家的对白、回忆和相互之间的矛盾点里,找出最无懈可击的那种说法。这就是我觉得为什么它值得重温的原因。虽然真凶看一遍就知道了,但有很多马普尔小姐的推理过程,看再多遍,还是觉得精彩。”
欧阳晴愣愣的。
沈零回过头,边看书边淡淡道,“其实感觉你和马普尔小姐有点像呢。”
“马普尔小姐?”欧阳晴不明所以。
“摇椅上的侦探。”他又说。
“摇椅上的侦探?”她更不明白了。
“嗯。摇椅上的侦探,不走访现场、不研究血迹血型或是指纹,主要凭借生活阅历来进行案件分析和侦破。”沈零回答,看看她,若有若无一笑,“感觉你跟她很像呢。”
“我?”
沈零无可奈何,合起书,“欧巴桑,你的理解力真的只能和地面持平。”
欧阳晴思索半晌,“大概这就是心理学吧。”
“什么?”
欧阳晴指一指他手里的《沉睡的谋杀案》,“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像马普尔小姐。”
“怎么讲?”
“你刚刚说,她是摇椅上的侦探。她不大理会现场的那些细节,比较善于运用生活阅历来破案。换言之,她对事物具备相当的洞察力、对人性能够准确论断,对人的心理能够分析得很透彻。没错啊,我觉得比找到作案时间、作案手法更重要的,就是洞悉这些事情。很多时候,凶手的身份迟迟未必识破,都是因为心机与动机深藏,不易察觉罢了。”
“这么说来,你依然把我当作最大嫌疑人?”
“恰恰相反。”欧阳晴几乎是不加思考地就否定道,“你有动机也有心机,但你又很坦白。除非你说出来,否则没有人会知道你和这些案件的关系。”
“也许我特别狂妄自大,相信即便说出来,也不会被抓住?”
“不。”欧阳晴笑笑,“从心理学的角度我很早就确定了:你不是这样的人。”
“和心理学家住在一起真可怕。”
“所以以后请叫我‘马普尔小姐’吧。”欧阳晴想一想,“她很美吗?原著里的马普尔小姐?”
“很美。皮肤很白,喜欢粉红色,温柔,勤劳,”他嘴角挂一丝冷笑,“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处女。”
她嘴里的牛奶全数喷出,沈零抱着书神速躲开,并一溜烟逃到楼上卧室去,空留她一人忙不迭擦嘴擦资料擦桌子。
直到半夜,他睡醒上厕所,赫然发现书房灯还亮着。
欧阳晴依旧坐在资料堆里,手里还拿着笔,却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
她的头发胡乱夹着,嘴巴半张,口水嘀嗒,睡相十分可笑。
沈零却蹲下来。他个子高,蹲着和她坐着齐平。他凝视她孩童一般毫不设防的脸庞,轻轻从她手里抽出笔,握住她的手,犹豫很久很久,终于吻了一下手背。
我也知道要导正。可为什么总忍不住和你说话?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情绪混杂。你的利刃反而让我感到安全;你的拥抱,偏偏才让我感到绝望。
他身量瘦削,她更甚。他抱起她放回她的床上,毫不费力。
她没有醒,咂咂嘴,哼一声,翻个身继续睡,口水糊到床单上,像只小猪。
他凝视她过多几秒,转身退出。晚安。
(第三幕第二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