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万卷书,岂可一层皮?”他笑答。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一晃十几年,如今,又听到这句话。他几乎不敢信,呆立溪边,看着那个浣纱女。
“阿瑞?”他喃喃。
“是我。”
浣纱女的声音变了。这是端阳的声音,真的是!绝对是!他不会听错!他大惊又大喜,立刻要上前。
“不要动!”
他一愣,果然不动。
“也不要看我。”
他又扭过头。
“慢慢走到一边,作势拧干袖子。”
他依言而行。
这个久违的声音,如魔咒一般。他言听计从,根本不暇思索。一瞬间,时光像倒流了,他似又回到从前,仍在小时候,唯她马首是瞻。
“博雅,我虽然没死,但处境危急。一旦暴露了,杀机立至。我冒险来见你,因为眼下的陈国,我只能相信你。现在,你装不认识我,仔细听我说。”
“嗯。”他应了声。
“这件事很复杂。此处说话不便,也不好久留。你必须寻个时间,我们到别处详谈。但你切记,今日回去后,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尤其是楚煜。你没见过我,我也已死了。博雅,你明白么?”
“明白。”他点点头,尽力平静,“我该去哪儿见你?”
“你外出最常去的地方。”
“可是……”
“我已有安排。博雅,你平日不多外出,去处也只一两个,如果忽去别处,不免惹人怀疑。你放心去,不必多虑。”
“好。”
他已拧干袖子,不由又想看她,但是忍住了。对于她吩咐的话,他总会遵从,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你先回去吧,记住我的话。”她又叮咛。
“我几时去见你?”
“随时可以。只要你去了,我就会知道。但有一点切记,不管你做什么,是否出去,都要表现得与像平日一样,不能张皇失措,不能惹人注意。”
“我懂。”
张博雅点点头,离开了。在转身的一刹,他终于又看到她。她盈盈垂首,正在浣纱,身影孑然水边,那么纤细,那么熟悉。
那是他的故人!
心头有点堵,眼眶也发酸,他立刻别开目光,深吸口气,决然掉头而去。
他必须镇定!
人人以为已死的端阳,如今突然出现。她神秘的行动,奇怪的谈话,都让他心中大震。因为他明白,这些意味什么。
有大事发生了。
到底有多大?也许,已大到他不敢想。
这样天大的事,此刻正压向他。他会怎样?不论怎样,既然她来找他,说明她信任他。单是这种信任,已值得他赴汤蹈火,不惧一切。
溪水畔。
楚卿站起身。
她也离开,在转身的一刻,也看到了他。
他已走远了。那背影在春寒中,有一点单薄,有一点落寞,但仍尽力挺拔,像一株小青松,在寒风中倔强。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如没有这次大变,她真的想不到,在所有故人之中,唯一还可信任的人,居然是博雅。当初她给向野的名单,上面名字不少。每一个都是故人,是在她看来,许能托付信任的人。
事实证明,她太乐观。
经过一轮遍查,结果很遗憾。故人十分务实,个个赞颂今上,人人争献忠心。在这个和乐的盛世下,拼命为自己铺青云路。
她有些失望。
在失望之外,还有些无奈。
他们果如宇文初所说,没有一个可信任。也罢,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心如此,又有什么办法?要找一个内应,怕是不可能了,她这样想。一直到最后,她看见三个字:张博雅。
只有他没变。
幼时自诩万卷书的他,博学、老实、很念旧,长大了亦然。这样的他,似乎太过古板。但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保住初心不变。
所以,她决定见他。
虽然在别人看来,他不过一个书呆子,但她很清楚,他的才智有多好。
他闭门修史,只是为躲避。避开俗世,避开冷眼,避开一切危险。以他的聪明,也许,他早已隐约感知了危险,一种他看不见,却已发生的危险。
如果获悉真相,他又当怎样?
他是会慨然助她,还是会躲得更远?她不知道。这事干系太大,不到那一刻,谁也无法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就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