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杜若把郭旸带走,转弯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刚要回房,就听身后郭嘉声音响起:“怎么没在屋里歇着?今儿的药吃了没?可有哪里不舒坦?”
蔡妩回过身,看着正不放心打量自己的郭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郭嘉几步上前,一手揽住蔡妩肩头,一手握住蔡妩的手,把人拥在怀里往房间走:从蔡妩昏睡醒来以后,他就发现他家阿媚手脚总是凉凉的。好像跟暖不热一样。他是既怕她受寒,又怕她受风,恨不能天天把她押在榻上,拿被褥捂了才好。
蔡妩任他搂着:“只是想到之前这样的话都是我说你的。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用这些来提醒我?”
郭嘉手一紧,合了合眼睛以后跟蔡妩像平日一样笑言:“嗯?这个呀?这叫此一时彼一时。你若是不服,就赶紧好起来,然后把这话还给我。”
蔡妩转头微嗔地扫了他一眼,没在说话,任由郭嘉把她重新摁回榻上,裹好被毯。
“奉孝……”蔡妩眼望着被子下自己被牢牢攥住的手,侧过身,轻轻地抚上郭嘉的脸,笑意柔和温暖“奉孝,你其实在害怕对不对?”
郭嘉身子僵了僵,没说话,只是身体前倾,更紧地拥住蔡妩。
蔡妩回握着他,感受到郭嘉散着温热微微发颤的身体后才轻声轻语地说:“我也害怕。”
“你看……照儿远在千里之外,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能见上。奕儿他还没加冠,还没成亲,我连儿媳名单都过了几遍,却独独没跟他讲自己到底看中过哪个。荥儿也是刚入军营,我担心他那个性子。教他的西席先生说他:貌清俊,性严谨,讷言敏行。可我总觉得他会和同袍们相处不好?还有旸儿,我费了那么多周折生了她……她还那么小,还没有懂事,还没有记人。”
“还有你……奉孝。”蔡妩仰起头,用手轻轻地滑过郭嘉的眉眼,“这双眼睛从我我初见你的那一天就被我刻在了心里。这么多年了,我却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想到以后,我可能再也见不着了,我就不甘心的很。凭什么呢?凭什么?老天爷让我爱你爱了这么多年,却独独不能让我陪你走到最后呢?我不甘心……奉孝……哪怕只是看不见,我也不甘心!”
“我后悔我曾向你说的,要比你早死了。这一点也不好过。一想到我没了以后,你可能续弦,旸儿可能认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当母亲,我就觉得自己心头嫉妒地发狂!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女人。我记恨所有企图靠近你的女人,不管是当年被我打发掉的侍妾,还是这些年明里暗里想处心积虑讨好你的歌姬舞姬。奉孝……要是我真的死的比你早,你能不能不续弦呢?能不能……”
“阿媚!没有续弦!不会有其他人!只出了你,这里装不下旁的女人。”终于听不下去的郭嘉一把拉了蔡妩,执着她的手,点着自己的胸口,把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蔡妩愣了愣,然后就靠在郭嘉胸口“哇”的一下痛哭失声。她真不是个好妻子,小心眼儿的很。明明之前说好要走在他前头的,可是一想到这事儿可能会成真,蔡妩觉得自己又想反悔了:哪怕走在前头,她也只想比他早走一刻而已。她不想他孤零零一个人留下,也不想他孤零零一个人面对三个可能对他有怨有气的孩子。可是……一想到她没了,他要不孤单,就只能再找个其他女子陪他,她立刻就心火直冒。明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会让他心里发疼发紧,可是还是要不留情面的说出来。就怕他不够难受,印象不够深刻一样,得反复强调叮咛,才能让自己觉得心里稍微安泰:他不会忘了她。陪了他大半生,如今又让他这么痛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忘了她呢?他怎么可能再去娶其他人?
是哪个人说生死这种事,勘破就好,无需太过在意的?看似深奥的教诲,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勘破?她一个凡人,怎么勘破?之前得知自己有病时,她也是云淡风轻,也是泰然处之来着。可是他一回来,他一知道,他一把她当做手心宝一样护着,她就立刻云淡风轻不下去了。
他不在的时候,她坚韧骄傲,面上全不在意地淡漠着。他一心疼地宠着,她立刻就成了委屈万分,胡思乱想的小女人。有人疼爱,才有矜持的资本。蔡妩想,她根子上其实就是个顽劣不堪的孩童。受了伤,若无亲人看见,便拍拍尘土什么事也没有的趴将起来。若有一个疼她的人,让她可依赖的人在身侧,她必要大哭一场,宣示自己伤痛:你要知道,我在难过煎熬,恐惧忧愁。
郭嘉被怀里蔡妩的哭声揪扯的心头剧痛,连呼吸都显得困难。他把下巴支在头顶,边柔柔地抚着蔡妩的后背边,边用沙沙的,闷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哀软和小心翼翼说:“阿媚……你不能这么待我……这对我不公平。你不能把我宠坏了以后,又丢下我一个人。你不能因为这些年时不时的吵嘴争执就这么重罚我。你不能因为担忧孩子将来,就对我说出这些话……太沉,太重,我受不住。”
蔡妩哭声停了停,只片刻后又重新响起。
郭嘉紧闭着眼睛,绷着唇线,把蔡妩狠狠地搂在怀里,任由蔡妩涕泪沾湿前襟。
蔡妩偎着郭嘉,哭了好久,才渐渐沉睡过去。等她睡熟,郭嘉才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望着榻上连睡梦中都会时不时抽噎的蔡妩,面显苦楚。在蔡妩榻前一动不动地静待了一刻钟后,郭嘉终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去了书房。
下午的时候,蔡妩从睡熟中醒来,睁眼望望帐顶,想起睡前自己干的事,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舍不得他难过。相扶相持,相依相偎二十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当这个天下人都以为他是智珠在握,谋略过人,无坚不摧的人,在她跟前像个将要被抛弃的孩子一样跟她说:“别这么待我……我受不住”时,蔡妩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千钧重的磨盘给碾压过一样,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杜若。”蔡妩坐起身,习惯性地对门外喊道。
杜若立时就应声而入见蔡妩眼睛红肿不由眉头微蹙。暗叹一声后,手脚麻利地把杯温白水递给蔡妩,向着蔡妩道:“姑娘要起来吗?杜蘅在厨下煲了八珍汤。姑爷说等您醒来就呈上一碗。姑娘,您要现在喝吗?”
蔡妩接了水润润嗓子,抬起头问:“你们姑爷呢?去僚属府衙了?”
杜若摇摇头:“没有。姑爷在书房。”
“书房?不是说马上要对荆州用兵了吗?他这会儿在书房干什么?”蔡妩把东西递给杜若,目露疑惑。
杜若抿抿嘴,迟疑片刻后还是回答:“听柏舟说……姑爷自打进了书房就一直在站在那里,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呢。”
蔡妩听了皱皱眉,满脸怀疑地喃喃重复:“发呆?”
“是啊。柏舟是这么说的。不过……发呆?怎么想怎么觉得姑爷不太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蔡妩笑了笑,沉吟片刻后了然断言:“你家姑爷他……不是在发呆。”
杜若愣愣,心道:什么?不是?那他是在干吗?看壁画?书房没有壁画吧?
“杜若,你去取了纸笔来。”
杜若诧异了下,但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杜若端着个盛着笔墨纸张的托盘进来。放在桌案上以后,刚要跟蔡妩回报说纸笔取来了。就听蔡妩坐在榻上吩咐:“我说,你写。”
杜若不明所以,铺了纸张,拿笔问道:“姑娘要写什么?”
“丞相曹君侯勋鉴,敬禀者。郭门蔡氏,诚惶拜言。妾生于颍阳乡野,家世浅薄,性情……”
“姑娘!”杜若在蔡妩话说到一半时,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一样抬起头,放下笔,扑到蔡妩榻前半跪着劝道:“姑娘……您不能这样。这样的信写了给曹公,您让曹公怎么看您?”
蔡妩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扶起杜若:“没关系,曹公怎么看无所谓,只要他好就够了。起来吧,接着写。”
杜若猛摇着头,躲开蔡妩的手,头一次执拗地跟蔡妩争辩:“杜若写不下去。”
蔡妩叹了口气,眸光下垂,眼看着杜若道:“杜若,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当知姑娘心意。”
杜若摇头,咬着唇死活不肯就范。
蔡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杜若这丫头又犯轴的不肯妥协了。只好偏过头,望着窗外幽幽解释:“他是深谙人心鬼才,算无遗策的智者。这辈子唯一一次栽跟头恐怕就是栽在我这个枕边人手里。若非全不设防,若非倾心相待,他这会儿又如何会在书房挣扎苦恼呢?一边是与手足兄弟同袍上司一起执着半生,眼看既要成真平天下之梦;另一边是结缡二十载情深恩重如今又身患重病时日不多的伉俪发妻。他身处岔路口,左右为难。”
“我是他的妻子。怎么忍心他处在这个境地呢?他的才华作为,原本就是要留名青史的呢。可是你说,最后这段,史册上会怎么记载呢?会不会说,他是赖于妇人之怀,困于内帷之中,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可是姑爷不在乎这些的!”
“可是我在乎呀。杜若,我在乎。我想他风风光光,我想他清清白白的在汗青上留名。留良名美名。我怎么能……怎么能让他因为这个留下瑕疵呢?所以……这不贤的骂名还是我来担吧。反正我又不要进《列女传》。”
“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杜若抬着头,眼睛静静地湿润。
蔡妩也苦笑了一声,鼻子有些发酸:“何苦?我也不知道何苦。我就是想他将来回想往事,没什么遗憾才好。你家姑爷呀,别看他平时懒散滑稽又浪荡不羁,没个正形。可其实他心里头比谁都明透,人比谁都执着。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事,一朝将成,却因为家事不得不放弃?真能甘心?我就怕他不甘心,怕他会走不出这个圈儿,又会折腾自己。他那身体,我活着,还能看顾着,若我没了呢?让丞相把他带回去,让他忙着,他就没时间想那么多了。让旁边一干的同僚和曹公一道看顾着,等真到我……”
“嘭”蔡妩的话没说完,门就被郭嘉伸手推开。
蔡妩惊愕地抬头,不知道郭嘉在外面听了多久。她眯起眼,有些困难地把焦距对准郭嘉,却在还没等看清来人表情,就被郭嘉几步上前拢在了怀里。杜若见此,赶紧低头退下。
“……阿媚,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怎么办?”郭嘉用脸颊挨蹭着蔡妩的发,声音沉沉,语气闷哑,似叹似怨,完全失了一贯的清朗冷静。
蔡妩静静地靠了他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奉孝,跟着曹公去荆州吧。赢了这一战,给我一个交代。也给你自己一个完满。”
郭嘉良久不见出声。
“嗯?奉孝?”蔡妩微微地偏偏头。
“……好。我答应你。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