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从波斯国返回到长安,整整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她回到长安时,天空中已经飘起了薄雪,窗棱上也结了一层寒霜。车马咯吱咯吱地驶过坊门,又在薛府前停了下来。可在府前等待她的,却是一众大明宫中的女官,还有一个陌生的公主府令。
唐制,公主府有令一人,承一人,录事一人,专门主管公主府中财货出入、田园征封事宜。
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公主府令。
一位年过五旬的女官走上前来,恭谨地向她施了一礼:“公主,您的府邸已经落成,就在万年县的北面,靠近大明宫,也距离朱雀大街不远。我等奉天后之命,前来侍奉公主移居新邸。公主请。”
她一个请字说得分外温柔婉转,却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严厉。
太平皱眉说道:“但我今日方才回到长安城。”
女官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这是天后的意思。”
太平一怔,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微微点头,说了声好。
女官们手脚极是利落,不多时便把太平院中的一概事物搬到了新落成的公主府里。虽然眼下薛绍依然还没到分府的年纪,但所有人似乎都刻意忽略了这一点。太平皱眉看着她们动作,又吩咐一位女官进宫,询问天后可有空闲,她想要进宫见一见阿娘。
不多时,女官便回转到公主府,说是天后很忙,公主也是舟车劳顿,还是明日再进宫为好。
太平深深皱起了眉头,却不曾多说什么,只吩咐道:“你们快些。”
从头到尾,薛绍都安静地伫立在旁边,不曾说话,也不曾有任何动作。
女官们的手脚很是利落,统共只花了两个多时辰,便将此事办妥,然后回大明宫向天后复命。公主府令带着府丞和录事,站在院中等候公主的吩咐。太平没有心思同他们斡旋,便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又命婢女备下温水花瓣,服侍她沐浴更衣。
府中这一批婢女同样是新换的,原先服侍她的婢女们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太平心中烦躁,却又不知道该找何人发泄,只能闭眼躺在浴桶中,一遍遍回想着出长安前所发生的事情。她确信自己已经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如今非但是公主府上下一概换了人,连阿娘的举动也有些揣测不透了……
婢女们一面轻手轻脚地替她揉着肩,一面替她梳拢着长发,有些羡慕地说道:“公主这次回到长安,怕是要引发一场轰动呢。婢子们听说,长安城中的夫人娘子们早已经备下许多场宴席,只等公主一回来,便邀请您前往赴宴,以增添荣光呢。”
太平随口问了一句:“为何?”
婢女们有些讶异地说道:“公主还不知道么?您累加封邑一千三百五十户,早已经超过了寻常的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已和郡公县侯等同。在这长安城中,可是独一份呢。”
太平猛然睁眼:莫非这就是缘由所在?
她慢慢回想着上一世的经历,又慢慢地和眼下的情形逐一比对,发现唯一的变化,便是自己出过一次长安,又在西域和波斯做出那样大的事情,提前增加了千户封邑。如果是因为这个……
她随手指了一位婢女,问道:“今日来府中的那位府令,是天后所遣,还是宗正卿所遣?”
婢女答道:“原本天后已经替您挑拣了几位属官。但圣人言道:‘太平今时不同于往日,还是严守大唐律例,做天下人表率的好。’于是便严令宗正卿办理此事。公主府上的令、丞、录事,都是宗正寺挑拣了两个多月,才挑拣出来的呢。”
太平喃喃地说道:“原来如此。”
唐制,公主府中的令、丞、录事,全都归由宗正寺统属。
但上一世由于太平身份特殊,武后又宠爱的缘故,她府上的所有属官,都是武后亲手挑选出来,又送到公主府中的。那些人在宗正寺里不过挂了个名,背后真正的主人,还是武后。
但这一世,却由于高宗多说了那番话,武后便无从插手了。
而高宗之所以会多说那番话,又是因为太平在波斯国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太平听完婢女的解释之后,颇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又感觉到有些怅然。
原来这一世,真的有许多事情,变得和前世不的一样了。
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见过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她幽幽地叹息一声,闭眼枕在温水中,任由婢女们服侍她沐浴。
婢女们服侍太平沐浴完毕,又服侍她更衣,然后铺好锦被暖衾,便齐齐退了下去。太平起先还有些惊讶,等她看到屋里的青衣男子时,便再也不感觉到惊讶了。
薛绍坐在案旁,持着一卷书,慢慢地翻看着。
案前烛影摇曳,他的长发散落在肩头,不曾挽束,也微微有些濡湿。他翻过一页书卷时,侧头望了她一眼,雪白的中衣微敞,喉结亦微微滚动了一下:“公主。”
太平来到他身旁坐下,温然言道:“今日搬到新府来,可曾感觉到不适?”
薛绍搁下书卷,抬手拂过她的长发,闷笑出声:“这番话,本该由我来询问公主才是。”
他修长的指节顺着她的长发滑落,带着几分莫名的缱绻。太平微垂下目光,心中有些话想要同他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侧头望他,目光中隐含着几分期盼,低低唤道:“薛绍。”
薛绍目光愈发温和起来,道:“公主乏了,还是早些安歇罢。”
太平忽然变得有些犹豫:“你、你还是在外间睡榻?”
薛绍闷闷地笑出声来,正色道:“若是公主有令,臣自然不敢不从。”
太平脱口而出一个“不”字,才忽然发觉又落入了他的话里。她气恼地拧了一下他的肩膀,却被他握住手反复摩挲着,又被他俯身抱起,往床榻上走去。
她低低唤了一声薛绍,有些忐忑,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绍服侍她在榻上躺了下来,又侧身躺在她的身旁,抬手落下了帷帐。他一手揽过她的腰,让她枕在自己的衣袖上,又温声说道:“公主且安歇罢,明日还要进宫面圣。”
他慢慢地梳拢着她的长发,目光温和,安抚之意甚是浓厚。
太平朦胧地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在他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薛绍凝望着她的睡颜,指节轻拂过她的眼角,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的长睫毛。
有些事情他苦思许久,却一直都猜想不透。比如公主对他的执念为何会这样深,比如他为何又一次又一次地纵容她……直到回长安的路上,他才慢慢想透了一点。
大约公主本身,就是答案。
薛绍阖上眼,亦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他睡得甚是安宁。
次日一早醒来,太平盥洗过后,便同薛绍一起进宫,拜见高宗和武后。
高宗对她的归来表示很欣喜,又细心地叮嘱了她一番话,便和蔼地拍拍她的肩,起身去同宰相们议事了。武后坐在上头瞪了她许久,最终一指戳在了她的脑门上,恨恨地说道:“你这孩子!”
她涂满大红丹蔻的指甲,在太平额头上摁了一个明显的印。
太平疼得嘶了一声,却苦于面前是她的阿娘,不敢太过放肆,只能硬生生地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