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伦已经记不得自己站了多久。他双腿残废,故而感觉不到痛楚,但是;两侧胯骨处却仿佛脱了臼般的难受。双拐撑在腋下,他浑身的重量也就都放在这两处支点上,也因此,腋下是最痛的地方,甚至痛得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身后就是燃着熊熊烈火的火盆,因此屋外的寒气并影响不到他与詹仲琦二人,但不时有小风吹来,也让他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呼吸略微不畅,只怕终究是伤风了。!c66c%
远处的天边已经又泛起了鱼肚白,这一夜看似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
若不是能看到詹仲琦的“白须”随着呼吸微动,杜伦几乎以为身前的这个老者早已悄然逝去。他不知道这个老人为什么有这么长的耐性,也看不懂他在看什么——单凭他自己对阵法的领悟,还瞧不出这雪花中的蹊跷。
而杜伦与詹仲琦在这书房呆了多久,婉柔便也陪了多久。
与这两人不同,她还能够在闲暇时窝在小厨房里睡上一觉,等醒了,便要记得为门口的两人添些柴火,换个暖手炉,等到了饭点儿还要将食盒摆过去——虽然这两人吃得很少,尤其詹仲琦,他几乎已经到了水米不进的地步了。
这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婉柔不知道,她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这老者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傍晚时分从宫外传来的消息让婉柔精神为之一震——韩枫的大军并没有遇到雨雪天气,哪怕遇到了一些艰难险阻,但只要有相公在,一切都会平安无恙。
雪已经下个没完没了,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不少雪花随着风飘进书房,但还没有落到地上,便被火盆的暖气融化,变成了小水滴,随后被蒸发不见。
然而水汽沾染之中,靠近门口的书却变得有些潮湿,而在火的热气熏烤下,这些书页迅速干燥,却又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皱痕。
这些都是在暗中发生的,谁也没有留意,或许等到日后有人真正翻书去看时,才能够注意到书籍的变化,但又有谁记得这变化起自哪一年,哪一天,又是哪场雪呢?
就在杜伦以为詹仲琦会坐死在这书房门口时,面前这瘦小枯干的老人,忽然抬起了手。
他的手已经是真正的老人的手,筋络被干枯的皮肤包裹着,没有一点光泽。指甲发乌,与皮肤的连接处尽是白色的死皮——这双手并不好看,而且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力气,但它一旦伸出,便没有人敢质疑它的动作。哪怕这动作在常人看来,并没有任何意义。
詹仲琦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然后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该走了。”詹仲琦静了一静,回身向杜伦伸出了手,“扶我一把吧,我站不起来啦。”
“王爷……您当心。”杜伦一惊,艰难地往前探身,伸出了手。这是个极其简单的动作,但在杜伦心中,却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这一生一直都是个弱者,从来都是旁人扶他,而这,竟是他平生第一次去搀扶旁人。更何况,这个旁人还是他向来仰望的詹王爷。
两手相交,詹仲琦哑然失笑:“没想到也会有这一天吧?年轻人,你看了这么久,究竟看到了什么呐?”
“看?您是说看雪吗?”杜伦一怔,他没想到詹仲琦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间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哪怕这些天他对着这片雪当真浮想联翩,此刻也半分也想不起来了。
“是呵,不然还能是看什么呐?”詹仲琦“呵呵”长笑,“我不也是一直在看雪嘛。孩子啊……你瞧这地上,这一片一片的雪,多好啊。我问你,如果我是这靠近火盆的雪,你是那远在花坛里的雪,咱们有什么不同呢?”
“不同?”杜伦脑袋又是一蒙,都是雪,究竟有什么不同呢?他暗忖詹仲琦必定是有极深的意思在这问题中,但对他自己而言,他连这问题都没听懂,又何谈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硬着头皮道:“请王爷恕小人直言……”
然而这大着胆子才挤出来的半句话,刚脱口就被詹仲琦打了回去:“这里已经没什么王爷和小人了。现在站在这儿的,只是个糟老头子,和一个年轻人。”
正是詹仲琦这句话,让杜伦又有了新的勇气,他点了点头,道:“王爷,这靠近火盆的雪马上就要化了,那花坛里的雪,只怕要等到过几天,太阳出来之后才会化。我想……这先后之别,就是他们的不同吧?”
说完这句话后,杜伦终究不敢再站着,双拐一滑,他整个人跪到了地上——但因双腿无力,与其说是跪,倒不如说是摔了:“小人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