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达?贡多斯在乱局中杀出一条血路,将重伤的巴达尼斯和第七军团余下的三千六百多人带出了亡灵的重围。亲卫骑士团的实力由此可见一斑。他刚完成任务,派人把巴达尼斯送去医治,又将第七军团指挥权转交给第十一军团的萨伯特(sabert)军团长,皇帝禁卫军派来的传令兵也随即找到了米尔达。
“亡灵袭击陛下的营地了?”
米尔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身为皇帝直属骑士团的团长,又兼努尔五世女婿的角色,他的任务就是保护皇帝的安全。虽然援助第七军团的命令是皇帝下达的,任务又完成的漂亮,但如果皇帝本人有什么不测,他的一干功劳全部抵消都无法弥补疏忽职守的罪名。
传令兵连忙纠正道:“亡灵意图袭击陛下。巴莫总督临危受命,已经前去阻拦。陛下要求阁下带回巴达尼斯军团长后,即刻率骑士团前去支援。”
米尔达惴惴道:“希望总督能顶住罢。”虽然之前米尔达带头说阿蔢达尼亚总督的坏话,现在却只希望雷棣?巴莫能不负其声名,使他和骑士团不至于落下轻怠皇帝安全的责任。
传令兵又说:“皇帝还有命令。第十一军团汇合第七军团后,向中军方向靠拢。第九军团得到的是类似的指令。‘天色已暗,不利于我军的行动。且将士连续作战时间已久,需要稍事休息。’陛下原话如此。”
一旁的萨伯特沉吟着说:“皇帝恐怕是想要撤退了。”
米尔达斜觑着十一军团的军团长,诘问道:“你对陛下的决定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绝对没有的事。”萨伯特连忙辩白道:“我这里的战况也不好,是该考虑撤退的事宜了。不过亡灵攻势依旧,夜晚又是它们最喜欢的时间。我担心的是能不能顺利撤走,且不造成额外伤亡的问题。”
“陛下自然会考虑的。”米尔达坚定地说。萨伯特虽然点头认可,但米尔达还是意识到努尔五世的君权和声誉在这场战争中有所削弱。卡利达德拉贡说到底,是一个军事为本建立的帝国。一个不能带来胜利的皇帝,也绝不会是受到贵族和将领们欢迎的皇帝。
努尔五世又何尝不知道这点?他之所以强扭着不肯先行撤退,有很大一块因素是因为他再也丢不起这个脸。
首先,他的决策发生重大失误,在没有调查清楚的情况下就向具有优势实力的敌人发动这场战争。他完全没料到亡灵在与兽人大打出手后,还有保留了那么多的兵力在偏远的阿蔢达尼亚地区。至于亡灵对人类社会有所意图的背景,他就更是猜都无法猜到了。
其次,他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盲目相信自己的能力。斯穆巴的战斗后,他本该在亡灵重新聚集前尽量扩大战果,然后见好就收。他却贪心不足,希望获得更大的、更容易被后人所铭记的胜利,轻易深入亡灵领地上千古里,以至于在死灰峰这个最不利的战场上打了一场损失严重的消耗战。
单是这两条,就足以证明他作为一个决策者、作为一个将领的失败。他在这场战争中空耗了数万人的生命,丢了一座耗资巨大的魔法城堡。连他的亲生儿子,或许都死在了战场上(这点对努尔五世来说既是坏事,也不失是件好事)。留给他用来向六摄政、向帝国政府、向他数百万的臣民解释的理由并不多,就像他之前对雷棣?巴莫说过的那几条。然而,有总比没有好。相比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不得不率领最后一批忠诚者向亡灵发动自杀性攻击的哈吉尔二世(hagirii),努尔五世的情况无疑好过千倍。
千头万绪,都要留待他回到曼卡斯去解决。此时此刻,他有些遗憾地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皮亚斯?尼森哈顿当皇帝的话,会因为老爹控制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还控制了他的婚姻而心生怨恨。迦德拉?尼森哈顿呢?在贪心这点上颇得努尔五世真传的他,则会认为皇帝父亲太过偏心而有意淡忘。至于图拉克?尼森哈顿,如果活了下来,或许他会真挚地为努尔五世辩护。毕竟他也参加了这场针对亡灵的战役。但努尔五世非常怀疑图拉克有足够的意志去争取皇位。
所以,他千万不能死在这里。否则,连替自己辩白、掩饰的机会都没有了。
前方回来的侦查兵报告说:“雷棣?巴莫总督暂时抑制住了亡灵的攻势。不过,战局似乎并不怎么好。”
努尔五世这一辈子来第一次向奥迪尼斯神发出真心的祈祷——只要能撑过这最后的几个小时,他愿意为女神的圣殿奉上有史以来最大的供奉。
与末日骑士的战斗的确不顺利。
即便有律的祝福,即便是最强壮的兽人的体力,终究无法与西丝娅赐予亡灵一族的守护者相抗衡。穆西乌斯?斯卡埃沃拉拥有经过数百年锤炼的武艺,拥有亡灵族永不枯竭的气力,拥有高等牧师级的神术。所以起初是喀卓乌拉与末日骑士一对一的决斗,没过半个多小时就演变成喀卓乌拉和他的四十名兽人随从在一边,穆西乌斯和他召唤的烈焰骷髅、鬼魂、血傀儡在另一边的群体性战斗。说不清楚是谁先破坏了单打独斗的规矩,事实上也没有谁提出要遵守这个自欺欺人的规矩。生者和亡者,原本就处于不同的行为准则上。
然而,在这场生者与亡者的战斗中,亡者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喀卓乌拉眼看着自己的同胞、自己的亲随、自己的后辈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依旧勇猛地挥舞手中的武器,可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略少一点劲力。战斧变得越来越重,胸口的疼痛也越发加剧。
终于,最后一个兽人武士砍碎面前的鬼魂,却在背后血傀儡的袭击中倒下了。穆西乌斯驱散了身体已然是残缺不全的血傀儡,将全部力量都放到强健的兽人大使身上。经过一番惊天动地的厮杀,末日骑士几乎可谓毫发无损。没错,他是用尽了为今天所准备的神术。可他依旧保有经过亡灵祭司强化的躯体,以及手中锐利的湮灭之剑。
“只剩下你和我了。”末日骑士略带寂寥地说。
喀卓乌拉强忍住心中的悲愤,语带嘲讽地回答:“不会太久了。”他预告了这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角斗。
“正合我意。”末日骑士首先挥出了一剑。
老兽人竟完全没有防守,而是发出玉石俱焚的一下斫砍。剑轻松穿透兽人板金铠甲,却卡在左胸第八和第九对肋骨之间。兽人的斧子结结实实地砍在末日骑士的胸甲上,制造出一个巨大的伤口。
末日骑士倒退出几步,将剑抽离兽人的身体。喀卓乌拉觉着身子一凉,仿佛自己全身的气力都被冰冷的剑锋带走了似的。湮灭之剑具有碎裂灵魂的力量。喀卓乌拉能维持站立的姿态并保有自我意识已是难得可贵了。而要按着常识,末日骑士受的也绝对是致命伤。可他摸了摸铠甲里的伤口,仅是若无其事地冷哼了一下。
“你杀不死我的。”穆西乌斯握着剑柄,用力挥动了几下。“就算被你们当作凡间神祗看待、实际上仅是个半吊子的女人过来,也无法把我怎么样!”他冷笑道:“恐怕连她也知道这点,所以才派你这个半截子入土的来送死。她还是我刚见到她那会儿的样子,只会躲在背后操纵别人。”
喀卓乌拉一声怒吼,像一头野牛般朝着末日骑士杀了过来。就算是末日骑士杀死所有的兽人,都无法让他变得如此愤怒。对兽人而言,诋毁柯迦拉-查甚至比贬低原本就大大咧咧的兽人之神喀尔班恩还令人不可容忍。
穆西乌斯是在故意惹怒喀卓乌拉。虽然喀卓乌拉含怒的一击的确威力惊人,却也使他处于完全无法变招的境地。穆西乌斯在还是一个人类的时候就以灵活见长,如今配合亡灵鬼魅般的身法,要躲避兽人使老了的攻击简直易如反掌。侧身躲过攻击的那一刻,湮灭之剑行云流水般划过兽人的背部,造成一处深入肺部的重伤。
喀卓乌拉的战斧在地面上造成一个深达一尺的大坑,一时间尘土飞扬。尘埃落定,远处的雷棣?巴莫发现兽人大使呆立在那里,似乎在惊讶自己的失手。
末日骑士缓缓走到距离喀卓乌拉不足五步的地方。“你是个好战士,但无疑已经老了。生者就是这样,自身的寿命有限,总会因自己无法达到的境界而留下遗憾。如果你愿意归属于亡灵,我将赐予你新的生命,使你成为像我一样完美的存在。”
喀卓乌拉艰难地转过身,手中依旧提着已无法举起的武器。
“我的灵魂将归入喀尔班恩终日宴饮的殿堂。而你呢,穆西乌斯?你的灵魂只能一千年、一万年地在泥泞的大地上徘徊,无法期望任何一位神祗会接纳;你的躯体将与蛆虫为伍,无法重获往日的充实。让我选择你的命运?呵呵呵呵,你的脑子一定是放得太久以至坏掉了吧。”
虽然看不见末日骑士的脸,但由他的沉默也能体会到他的仇恨。“你的尸体会是制造血傀儡的绝佳材料。”穆西乌斯冷冷地说。他继续靠近兽人,准备用手中的剑给喀卓乌拉最后的一击。
剑挥起了,喀卓乌拉闭上双眼,准备接受自己的结局。雷棣?巴莫总督抬头向天祈祷,希望自己也能像兽人般死得慷慨壮烈。
一抹白色的雾气骤然出现在末日骑士与老兽人之间。穆西乌斯的剑竟没有砍下,他整个人也像雕塑般呆在那里。律用一只手便扶住摇摇欲坠的喀卓乌拉,喀卓乌拉硬撑着的一口气却终究吐了出来。他干咳了一下,脸上露出欣然的表情。“我......的最后一战,虽然没能打赢,却打得很......痛快。”说完,便阖上眼撒手而去了。
律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愤,轻柔地将五十多年的老朋友缓缓放到地上。她用兽人的语言低声吟唱起一首圣歌,将骄傲的灵魂送入长眠之所。雷棣?巴莫总督和他的部下远远听到,一时间也忘却了惨烈的战争,他们从未想过兽人语也能表达如此细腻的情感。
吭!剑插入地下的沉闷声音中断了美妙的歌曲。
“你终还是出现了。”末日骑士冰冷地声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律站起身。她的身高比末日骑士足足低了一个头,且穿着简单的常服,却有着毫不逊色于的全身铠甲的穆西乌斯的气势。
“我没想到是你。”她平淡地说。
“为什么不能是我?因为西丝娅上千年来用她仇恨的毒液侵蚀我?因为她留下的两个亡灵祭司无时不刻把我当女主子养的狗看待?所以你觉得我一定是早就死了?”末日骑士尖刻地回答:“哦!对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死在你之前的同伴所制造的一大群怪物手里。而我现在也成了这群怪物中的一个。”
律惋惜地说:“你还是只有仇恨这一种情感?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亡灵之神直到今天还束缚着你的原因了。”
“束缚?”末日骑士发出金属磨擦般糁人的大笑。“我不觉得啊!我既不用为自己会年老体衰而担忧,也不必为生死离别的情感而伤神。甚至是遇到你这样异乎寻常的怪物,也都不会再感到害怕了。西丝娅或许是恨我,但她事实上却待我很不错呢!”
律叹了口气。“我总算知道她恨你恨得有多深了。”
“爱和恨,又有多大的区别。”末日骑士耸了耸肩。“如果你的同伴还活着,恐怕也不会怎么享受她的爱罢。”他从地上拔出刚才用来打断律的平和之音的湮灭之剑。“几百年后难得的第一次见面,没必要浪费在这些叙旧里。西丝娅这次没有严令阻止我,我也不必像上次那样不战而逃了。”
他的攻击还是那么凌厉。闪电般的劈砍,却完全是一个虚招。无形的剑风扯下律用来遮蔽面容的纱巾。“你的容貌还是那么......伪善。”湮灭之剑凶狠地划向律的脖颈。
尖利的撞击声瞬间响起。律的身边幻化出一蓬芒刺,挡住了锋利的长剑。数十枚闪亮的荆刺随即首尾相连,构成一把十米长的长鞭,环卫在律的前后。
“荆刺之鞭。”穆西乌斯艳羡地惊叹道。他慎重地以双手握住剑柄,剑招也由轻盈变得凝重。
律一声低叱,长鞭顿时如灵蛇出洞般缠上青色剑锋的湮灭之剑。末日骑士双足踏地,将剑揽回怀中。亡灵之神毁灭性的力量以他的身体和剑身为媒介,直袭向律和她的荆刺之鞭。两柄神器在剧烈的对抗中发出嗡嗡的振动,就像两个敌对的战士在互相叫阵。地面无法承受这两股力量的冲击渐渐出现皲裂,干枯的草丛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常人无法理解的对决一分钟后便以两人各自收招愕然而止了。
穆西乌斯迅速地回剑入鞘。他摘下全覆盖的头盔,露出俊美却苍白的面孔。“你依旧比我强大,亡灵之神暂时也拿你没办法。”他冷哼道:“不过我们的势力一直在膨胀,而你和兽人的却在萎缩。总有一天,你将再也无力干涉我们的行动。至于这些人类,他们真值得你像保护兽人那样细心地看护吗?”
律默然没有回答。
“或许你和西丝娅一样,期待着那一位的归来?”穆西乌斯笑了笑。“那会需要大量大量的鲜血和生命作为祭奉。我们亡灵出得起这个价钱。你呢?”
律依旧没有回答,眼神中却流露出淡淡的哀愁。
末日骑士重又带上遮蔽自身情感的头盔。在战斗层面,他确实输了;然而在战役层面,他相信他和亡灵之神将会是最后的赢家。律感觉到了她自己的无力。对于未来的血肉飨宴而言,眼前这么点生命不过是一碟小食,而且是吃了一半的残羹冷炙,他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
雷棣?巴莫总督张大了嘴,简直不知道该感谢哪一位神祗。律和末日骑士的交谈,他并没听到几句,还根据他自己的理解作了南辕北辙的猜测。他只知道喀卓乌拉和他的兽人随从先消耗了末日骑士的大部分力量,然后作为撒满或牧师的律出现,逼退了不可一世的末日骑士穆西乌斯。结局虽然损失重大,相对眼下的战况却已是最完美的。他立刻叫过一个传令兵,命他给皇帝带去这个‘好消息’。
律的身影在一片尸骸间又逗留了一段时间,随即便如她出现般突兀地消失,同时带走了喀卓乌拉和其他数十位兽人的遗体。
图拉克第一次有了自己短暂而并不怎么精彩的人生即将结束的觉悟。即便是在帕加,即便是面对面对狡猾如狐、凶狠如豹的坦丝娇,他也总能从绝境中看到一丝生路。可是面对潮水般涌来的食尸鬼,以及制造的时候就根本没把仁慈这种情感装进去的血傀儡,他的巧言利口又有什么作用?难道去说服食尸鬼只拣他手臂、大腿上不伤及性命的部位下口?
两百多帕加游骑兵,还是半数以上失去了马匹的,被一千多亡灵精英部队团团包围,结局可想而知。即便卡尼卡萨再勇猛,摩缇葵拉再精通战术,也无力回天了。
“带他走!”
卡尼卡萨冲着摩缇葵拉大喊。他的双眼冒血,脸上带着愤怒和绝望的复杂表情。眼看着自己的同胞在短短十几分钟内一个个惨遭毒手,任谁都无法保持心理上的平静。而更让卡尼卡萨揪心的,是他恐怕自己无法回报皇帝努尔五世对他及他整个部族的宽容。就算拼尽最后一个人,豁上自己的老命,也要把图拉克给送出去。
摩缇葵拉使尽全身解数,才确保亡灵无法接近自己和图拉克的身边。她也看出再不想办法逃跑,恐怕所有人的性命都要搭在这里了。她深深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本能的直觉,阻止那个甲虫构成的恶心女人跟随队伍。作为雇佣兵,最重要的基本原则就是完成雇主交付的使命。这比一切的一切,包括她自己的性命都高过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