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
“当真。”杨瓒压低声音,道,“本官曾见过永乐朝,船队出航的海图及航海志。其中既有提及海外之土。虽不确定是否即为河淌金砂之所,然海外之地,实是确有其事。”
杨瓒说得恳切,半点不似做假。反正舆图藏在内库,对方也看不到。就算想看,也未必过得了朱厚照那关。
朱厚照时刻以太宗皇帝为榜样,凡永乐朝留下之物,都相当宝贝。
他知道王主事是大才,将要名留青史的猛人。
朱厚照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知道他是谁?顶多会“哦”一声,礼部左侍郎的儿子,朕知道了。
因王侍郎主张禁海,王主事想看天子宝贝的海图,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如有杨瓒做保,也不是不能一观。
问题在于,这位正胆大包天,以永乐海图做幌子,企图蒙混王主事,说服对方,新大陆确实存在,就算没有遍地黄金,也值得探寻。
这个紧要关头,主动揭开底牌,一万个不可能。
永乐朝的船队是否先西方发现每周,后世也有争论。内库所藏海图是否为全部,谁也不敢打包票。
为说服王守仁,杨瓒只当存在。费尽口水,嗓子眼说到发干。
仔细想想,为国为民,为了小屁孩的江山,他容易吗?
在杨御史的努力下,王主事终于有六分相信,海外大陆确实存在,金银也的确不少,是否有耐寒高产的作物,仍有待商榷。
“佥宪之意,是想从佛郎机运矿船取得海图?”
杨瓒点头。
“王主事以为,此事可行否?”
“倒也不难。”
让杨瓒头疼,死伤无数脑细胞之事,送到王主事跟前,只换来四个字,没有半点为难。
“如同佥宪所言,佛郎机夷表面为商,实则为匪,可以大食商船为饵,诱其入瓮。遣水军设伏,守株待兔即可。”
王主事说得过于直白,杨御史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没听错吧?
这话翻译过来,分明是在说,接触太麻烦,利用对方贪婪,引入包围圈,动手开揍,抢劫了事?
“此事可妥当?”
“有何不妥?既是匪盗,自无需悲悯。”
王主事神情坦然,无半分犹豫。
“下官听闻,倭贼中,亦有佛郎机夷。且有小股流窜之人,妄占我疆域海岛,欺我百姓。其意未逞,其行实可恶。”
“计出之时,若其远遁,自不必追赶。如贪心中计,入我疆域行海盗之举,以致伤人毁船,官军予以擒拿,岂非理所应当?”
杨瓒默默咽着口水,余下的话都吞回肚子里。
猛人到底是猛人,当真是五体投地,不服不行。
这厢,杨瓒同王主事谋划海图,那厢,谢十六终于抵不住顾同知的鞭子,招出供词。
“二百艘船,分散藏在十余处,另有五艘运粮船,藏在倭人之地。”
“许光头手下,多数投了我,愿受朝廷招安,正藏匿在岱山岛,等候消息。”
“藏金千两,银五十万,珍宝珊瑚无算。
“查明倭贼聚集处,本为投名状之用……”
“岸上据点六处,江浙官员俱列名单之上,未有遗漏。”
“江浙福建共三十六宗豪商,为海匪传递消息,销赃所得。”
“有江南巨贾阻止船队,托庇海盗港口,往来运送货物,所得交出三成。”
“每月首尾,岛上‘开小市’,月中‘开大市’。届时,往来走私商不计其数。”
“倭人欲购火器。”
“大食商船多香料宝石。”
“佛郎机夷奢买丝绸瓷器,尤好精美之物。”
“另有少许宗室,以妻族或长史家人参股海商,同海匪有所勾连。”
谢十六说一句,校尉便记录一句。
起初,语速较慢,话说得有些含糊。
顾同知不耐烦,又是一鞭,速度当即加快,三个校尉一起动笔,都有些忙不过来。不得不寻来船上文吏,才勉强跟上速度。
只不过,随纸页增多,文吏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越到后来,供词的内容越是触目惊心。
记下“安化王”三个字,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知道这样的秘密,他还能活?
足足两个时辰,堆起的供词有半人高。
谢十六垂着头,锐意全消,与先前判若两人。
见再问不出什么,顾卿令校尉收起额供词,转向文吏,“即日起,尔暂调赵校尉听用。”
“是。”
文吏连忙行礼,擦掉冷汗。虽前途未卜,至少不会立即被卸磨杀驴。
顾卿走出舱室,正要去寻杨瓒,忽见有小舟自海上行来。
靠近兵船,来人举起腰牌,高声道:“奉司礼监少丞刘瑾刘公公之名,请见钦差。”
待放下绳梯,将人拉到船上,顾卿方才认出,来人是东厂番子,亦是刘瑾身边的长随。
“小的奉命,将密函交于钦差。”
刘瑾晕船恐高,身边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日夜赶路,不算什么。穿行半日,当即脸色煞白。
见到顾卿,当即行礼。怎奈脚步虚浮,差点趴到甲板上。
“见过顾千户。”
赵榆秘密前来,刘瑾又在岸上,自然不晓得顾卿已经升官。兼顾卿一身白泽服,长随口称“千户”,并不意外。
“密函何在?”
“刘公公吩咐,需交到钦差手上。”
长随话落,顾卿身边的校尉立即出声喝斥,绣春刀出鞘三寸。
“大胆!”
东厂领班出身锦衣卫,番子却同南北镇抚司没什么瓜葛。
被校尉喝斥,长随神情微变,却是执意要见杨瓒,不肯当面取出密函。
顾卿举臂,拦下校尉。
“杨御史在舱室,随我来。”
转过身,竟是直向二层舱房走去。
长随站起身,立即快步跟上。
京城
江南奏疏一封接着一封,剿匪、地方官员贪污、奸商勾连匪盗、匪首落网,一桩桩消息,接连闻于朝堂。
溅起的水花的确不少,得来的关注,却远远比不上另外一件事。
豹房!
有了江南送回的金银珍宝,朱厚照财大气粗。为铸造更多官银,消化倭国运回的银矿石,豹房非建不可。
谢丕归来之后,未得天子旨意,始终守口如瓶。
谢迁都没摸出门道,遑论朝中文武。李东阳隐约知晓些内情,只不好明言。况且,先帝小祥不久,天子便大兴土木,的确欠妥。
对建造豹房一事,朝中文武多持反对意,即使内阁不表态,直谏的奏疏也是如飞雪一般。
对此,朱厚照的态度不见半点缓和,愈发固执己见。
无论奏疏内容,即便锦绣满纸,说出花来,照样驳回去。被谏得烦了,直接一句话,有钱,任性。
“陛下,拆毁旧坊,工程浩繁,靡费不赀。”
“朕有钱。”
江南送回的金银,可建造上百个豹房。
“陛下,大兴土木,非善之举。”
“朕有钱。”
广祭山岳河川,土地宗庙,多供奉祖宗香火,非善也会变成善。
“陛下,增发工匠之役,恐引来民怨。”
“朕有钱。”
多发工钱,每日三顿,顿顿都能见到油腥,工匠非但不会叫苦,更希望工期能长一些,晚些结束才好。
总之一句话,朕有钱!
别说盖作坊,就算造行宫,也是花费内库,同朝中无干。
朕花自己的钱,管得着吗?
哪凉快哪歇着去。
群臣瞠目,无言以对。
张太后得知消息,坚决站在儿子一边,再次取出私房钱。陛下手头紧,哀家有钱,尽管花。
豹房建完,再造虎城象坊,哀家全部支持!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发苦。
或许是嫌文武百官还不够头疼,两道敕令,直接将结成的短暂同盟分化,文武两班不得不大眼瞪小眼,重新站队。
“擢升锦衣卫千户张铭北镇抚司佥事,管豹房事。”
乍听,敕令并不出奇。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掌管天子游乐之所,并不出奇。
问题在于张佥事的老爹,是英国公张懋!
南京之地,魏国公府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
神京的勋贵功臣,英国公府绝对是领头羊。
如此一来,勋贵功臣的立场不得不开始转变。
即使再反对,言辞也不能过于激烈。无论如何,必须考虑到英国公府的面子。遇他人太过分,更要出言制止。
因其多为武将,立场改变,自然同文臣的关系割裂。
本来是君臣对峙,很快变成三方牵扯。
水越搅越混,朱厚照半点不耽搁,口谕营造内官监掌印陈宽,加紧动工,立刻拆房子!
群臣在朝上打嘴仗,内官监掌印少监发工匠三百人,开始在皇城内敲敲打打。
文武尚未吵出结果,虎城象坊已被夷为平地,重新打下地基。
怀揣银角,打着饱嗝,匠人民夫的工作热情极高,开足马力,挖土砌砖,压根无需监工。
谁敢叫停工程,他们就和谁急!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群臣让不让步,都不再重要,更抵挡不住天子大兴土木,“修改”皇城的热情。
七月中旬,杨瓒请设卫所的奏疏递送京城,豹房已拔地而起。
这次君臣对峙,以朱厚照大胜告终。
早朝之后,朱厚照登上宫墙,咯吱咯吱咬着硬糖,俯视皇城内的工地,生出感慨:钱是好物,多多益善。杨先生的奏请,当可应允。
雏鹰展翅,少年天子继续四十五度角生长,愈发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