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垂统之始,宽心仁爱,立言抚育万民。今诏墨未干,何能弃黎民于不顾!”
“赈灾是为要务,太仓银不可动!”
“鞑靼退兵月余,饷银或者延至明年……”
“不可!”
“万万不可!”
群臣争执不下,朱厚照始终没出声。
每次户部提起库银,天子内库都要缩水。不是赈济灾民,就是充实军饷。少则千两,多则万两,连太宗皇帝时的箱银都开了锁。
朱厚照登基不到六个月,承运库的库银就少去三成。偶有填补,实是杯水车薪,眼瞅着窟窿越来越大,填补不上,不怪守库的太监抹眼泪。
“大行皇帝丧葬用度已简之又简。陛下登位,两宫行徽号大典,均自内库出金。”
“明年正月,陛下大婚,依定例,各项典仪需用金五千。”
“自陛下登位以来,给赏内外官员人等,填补军饷灾银,达八十万两有奇。”
“顺天府查抄之银,半数归于户部。功臣庄田征银积欠四十余万,至今未见分毫。”
“库中所积不多,万望陛下深虑。”
中官的话,加上见底的库房,终于让朱厚照警醒。
不能继续被户部和光禄寺牵着鼻子走,否则内库见底,必要追悔莫及。
户部没钱,能向天子哭穷。
天子成了穷光蛋,只能自己想办法。
朝堂之上,群臣吵了半个多时辰,始终不见天子表态。
太仓的二十万两白银没有入库,韩尚书不好过,盯着军饷灾银的文武同样心焦。
往昔经验,这个时候,天子本该出声,正好顺杆爬上,请内库发银。
今天实是奇怪,无论怎么吵,天子都不出声。打着内库主意的朝官只能闭上嘴,不着痕迹退出“战场”。
正主不出声,目的达不成,吵出花来也没用。
自始至终,杨瓒都垂首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朝廷缺钱是实情。但再缺钱,也不该总盯着天子内库。
天子出钱填补军饷,赈济灾民,实非长久之计。归根结底,这些钱都该出自户部和光禄寺。
不能履行职责,税粮库银年年减少,不思改正之法,总盯着天子内库算怎么回事?
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
到头来,天子一个人出钱,充作军饷,赈济灾民,本该负责的朝官却是吃相难看,不办人事。
六部之内,户部已被架上柴堆,点火就着。
因京卫操演之事,兵部贪墨显露端倪,刘大夏病在-床-上,两次上疏乞致仕,都被驳了回去。
这个当头,刘尚书绝不能离开兵部。
余下四部,吏部有马文升坐镇,压着部中官员,不许多搀和盐引库银。礼部和刑部吵得热闹,御史和六科更是战斗力十足。
左右都御使几番出言,都没能压住。
吵到最后,左都御史戴珊当殿吐血,脸色青白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刹那间,奉天殿中一片静寂。
右都御使史琳当先上前,不敢轻动戴珊,只能焦急道:“廷珍兄?”
朱厚照顾不得规矩,大声道:“退朝,传太医!”
戴珊被送回府中之后,天子两番遣中官问询。院正院判亲至,仍未能将其救醒。
两日之后,戴府门前挂起白幡。
刘健等闻讯,皆是大惊。
史琳同戴珊最契,本已痼疾在身,遇好友骤逝,又添一层新病,御医诊过,亦是束手无策。
“天命如此,生老病死,药石难医。”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先后撒手人寰。
太仓库银之事未决,武学之事方兴,奏疏堆成小山,内阁忙得不可开交。朱厚照只能再升午朝,并由三日一朝改为两日一朝。
如此,仍有多事未决。
连续几日忙到深夜,朱厚照的脾气愈发暴躁,张太后欲借千秋节见兄弟一面,都没能如愿。
“舅舅为父皇守陵,怎能擅离!”
张太后赌气回到清宁宫,连千秋节都不欲再办。
御史闻听风声,当即上疏直谏言。
朱厚照的回应很简单,不打不骂,全部迁调南京。
继续上疏?
山高水远。比起在神京找茬,好歹能耳根清净两日。
这种情况下,弘文馆讲学的时间自然缩短,地点也改为东暖阁。
看着朱厚照脸上的两个黑眼圈,杨瓒只能叹息。财-政紧张,朝中-内-宫都不消停,难怪烦躁成这样。
“陛下,臣闻太仓印已累至三十万,当可解燃眉之急。”
朱厚照没说话,抽-出一封奏疏,递给杨瓒。
“杨先生看看吧。”
杨瓒行礼,告罪之后接过奏疏,看清上面的内容,不禁皱眉。
“重开宁夏马市?”
论理,不是不可行。能联络瓦剌,刺探鞑靼消息,充实边防储备,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但提出的人是安化王,就不得不可令人深思。
“朕信不过安化王。”
弘治帝留给朱厚照密旨,安化王赫然在需警惕之列。兼有锦衣卫递送的消息,朱厚照警觉心更甚。
“此事,内阁可有计较?”
“刘相公认为可行,李相公认为当谨慎,谢相公倾向李相公之意,至今未有决断。”
朱厚照提起笔,斟酌片刻,重又放下。
“杨先生认为此事可行否?”
“陛下,臣以为,市马可行,然地点不应在宁夏。”
“哦?”
“臣在翰林院翻阅卷宗,得知太宗皇帝时,曾于广宁开设互市。”杨瓒顿了一下,看向朱厚照,道,“其为北直隶所属,地靠朵颜三卫,当比宁夏更为适宜。联络瓦剌之事,可交由三卫忠勇之士。前番鞑靼离间之策,亦可消弭。”
“广宁吗?”
沉吟片刻,朱厚照道:“张伴伴,让刘伴伴取舆图来。”
“是。”
张永退下,朱厚照笑道:“朕就知道,杨先生一定有办法!”
杨瓒拱手,心中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陛下,臣有事上请。”
“杨先生尽管说。”
“臣闻涿鹿之事已解,欲同来京族人一同返家省亲,还请陛下恩准。”
朱厚照没有马上答应,抿着嘴唇,足足过了五分钟,才点头道:“好吧。”
“谢陛下隆恩!”
“不过,”朱厚照又道,“朕百事烦心,实离不得杨先生。杨先生还需早去早回。”
“臣遵旨。”
无论如何,放人就成。
又过两刻,杨瓒起身离宫。
现今的讲学,早已变了味道。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也有同感。比起讲学,他们更像是“幕僚”,凡朝中大事,内阁呈送奏疏,天子多要询问三人。
顾晣臣和杨瓒没有条件,无人可以解惑。
谢丕回到家中,将事情告诉亲爹,谢迁沉默半晌,破天荒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丕儿,努力吧。”
谢家今后,说不得都要靠二儿子。至于喜好兵书,官任兵部,掌事武学,谢阁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