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茧家二子,嵘家军主帅茧嵘战死边关,过了一年又一年,时间不曾抹去历史,主国百姓不曾忘记这位少年英雄,每逢到茧嵘之日主国上上下下都会挂满绣着嵘字的红色绸缎。
伴随着这些红色绸缎,边关未削弱一分的溯洄术法中,迟迟不肯离去的嵘家军英魂都会短暂离开边关主城飘至主国,在黑夜中在夜深人静之时,缠绕红色绸缎久久不愿松开。
这本该是恐怖至极的事,但哪怕是主国的稚子都不曾恐惧,只因那英魂发出的声响入了百姓耳中,便只留下令人落泪的二字——嵘帅。
一载又一载,无人废弃这日子也无人因夜间的声响不满,哪怕曾经老一辈的百姓失去新生的稚童降临。
学堂内夫子的书卷中也添上了这么一段篇章,那书册上城墙之上背对众人的少年拉弓搭箭,未能见到少年真面,但仅凭口口流传,书写于卷上的黑字,便足以入所有孩童的心。
是嵘帅保卫了他们的家园,是嵘帅让主国至今不需要兵前往镇守边关,是嵘帅让那些本该失去亲人的孩子老人有了美满的一生。
以后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像嵘帅那般惊才绝艳的!
这是所有孩子的心声。
凡是总有两面,主国百姓以茧嵘为动力,珍惜如今的生活,而在主国茧府内一处被阵法封锁,只有少数人能入内的院落中,一个青年静静坐在椅凳,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柔情与痛苦,在他身旁有一方冰棺,冰棺内躺着一个少年。
少年的容貌同青年有八分相像,嘴角还带笑,若非那淡色的唇不似常人,显露出其早已逝去,怕是说他只是睡得香甜都有人信。
青年静坐了一会,看向屋外绽放朵朵细小红花的树,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眉宇间的痛苦散去,言语藏着淡淡地宠溺:“嵘儿,你最爱的红棠开了,哥哥带你去看好不好?”
说着青年起身,动作格外小心地抱起少年拥入怀中,缓步走出屋子站立到屋外的红棠树下,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嵘儿,可还记得儿时你最爱坐在红棠树上,倒挂下来够我手的书?”
“可你每次都未能抢到手,回回都要生气一遭。”
“其实你倒挂下来时总会惊落一些红棠花,我哪怕想要放水都不行。”
青年抱着少年坐于红棠树下,他动作轻柔地拨开几缕少年散落额间的发,嘴里说着红棠花,视线却从未从少年身上移开,细细碎碎说着一些事,给人一种他怀里少年还活着的错觉。
伴随着青年的低语,封锁院落的阵法打开一个缺口,一容貌美艳,梳着妇人发式的女子走入其中。
女子美目四周一扫,便落在青年身上,轻轻叹了一口气,莲步轻移停在青年身旁唤了一声:“阿峥。”
青年的诉说一止,抬手摘去落在少年发际的红花,略带责备地看了女子一眼,做了一个噤声。
女子早已习惯青年的举动,配合地压低音量,轻声道:“阿峥,十年了,该醒了,嵘弟弟已经去了。”
青年却恍若未觉地低头凝视少年的脸,将少年冰凉的手握入掌中,淡淡地不悦:“嵘儿,你又穿少了衣服,手冰凉凉的病何时能好。”
女子不是第一次受挫,见青年不理她,她放缓语调,转了个方式:“阿峥,嵘弟弟喜热闹,你这长日将嵘弟弟关在屋里,也不怪嵘弟弟不理会你。五日后是清清的生辰,你同嵘弟弟俱是清清的干爹,不如来墨府沾点喜气,指不定嵘弟弟的病就好了。”
青年这回有了反应,抬首看向女子,略显迟疑:“清清的生辰……待嵘儿醒来,若是愿去,我便带他去。”
女子点头,青年又将目光落回到少年身上,她没有了留下的目的,如来时一般轻轻离去。刚一只脚迈出阵法便有一个老者期盼上前:“墨小姐,我家少爷他如何了?”
女子回首望向那棵绽放的红棠树下,青年拥着少年,低语声悠悠传来,她摇摇头:“王管家,阿峥他还是往常那般。”
老者眼中的希翼黯淡下去,布满沧桑的面容满是忧愁,喃喃念着:“十年了,十年了。”二少爷去了十年,大少爷疯了十年,这如何是个头啊。
阵法的缺口渐渐恢复,红棠树下的青年贴着少年的脸颊,某一瞬他的眸中添了些东西而后又归为平静,只有一句话散开落入满地花瓣之中。
“嵘儿,为何我寻不着你的魂。”
十年了,哥哥错了,不要再躲着哥哥了,好不好?
五日后,邓家摆着酒宴,受邀的宾客凭着请帖而入。一身华服的墨秋儿温婉如水站立门口,接过每位宾客的请帖,微笑感谢礼貌寒暄,只是言谈间她不是看向远方,等待着。
邓国成抱着五岁的邓清清自府内走出,见爱妻神情间尽是失落,不由上前安慰:“秋儿,茧兄想必是被什么耽搁了,再等等。”
墨秋儿摇头,只看着远方不语。十年前那次大婚不过是她与茧峥的做戏,他二人皆因家族使命与责任凑在一起,只是目的不同罢了。
她是因未寻到心爱之人,与茧峥一拍而合暂且成亲,往后她若是寻到心爱之人再和离也无事,毕竟修仙世家不同于凡尘,男女和离再嫁再娶也不是什么难堪的事。
而茧峥……
当年做戏之事,她与茧峥常常约在清水湖畔,她谈她的宏远抱负,茧峥总是静静听着偶尔附和,若是说也总是围绕着自己的弟弟茧嵘。
她还记得茧峥对自由向往极大,谈到北国雪景、南国重峦、西谷海域、东土宝塔,茧峥总是格外有兴致,长叹若有机会真想同弟弟去看一看。
可身为主国朝臣又哪来这么多时间。
如此相处下来,她原本还有丁点会爱上的茧峥想法都熄灭了,她与茧峥太像,皆被困守,同样因为太像,她与他注定只是一生知己难成爱人。
记她同茧峥交易成婚,谈到目的时,当时茧峥只看着粼粼湖面,良久轻轻道:“不曾想成婚,只是一人难得所爱总好过两人。秋儿,若我说我望你在我弟弟成婚之后再同我和离,可好?”
那会她不曾明白茧峥的意思,如今却是明白了。世人都道茧府大少因二少逝世,悲伤过度陷入疯癫,只有她知,是爱到深处,才在爱人离世后一夜疯癫。
若早日知晓茧峥欢喜茧嵘,她当日在茧府遇见茧嵘便该同茧嵘说说,否则何以沦落到如此地步。
那会她只当茧峥茧嵘两兄弟感情太好,现在细细品味,茧嵘说不准对茧峥也抱着同样的心思,只是未曾醒悟,不然以茧嵘的性子怎会忍耐。两人不过是隔着一层血缘一层禁忌,却错过了一段姻缘阴阳相隔。
茧峥在茧嵘牺牲后许久才去带回尸首,世人皆道茧家怕触景生情,却不知在得知茧嵘身亡,茧峥在院中不睡不眠坐了七日,七日后茧峥独自前往茧家家主的住处,屏蔽所有奴仆,与茧家家主谈了整整一日。
当时只有她与茧家家主还有茧峥在场,茧峥就这么直直跪在茧家家主身前,说并不欢喜她欢喜的是茧嵘,求茧家家主允许和离,但求在她未寻到心爱之人前继续留在茧府,更求再也不婚。
那日茧峥压制所有修为,被茧家家主打了整整一日,碎了数根灵棍却死不松口,被打得生生躺在床上三月有余,茧家家主才妥协了。
茧峥不是不想早日带回茧嵘,自昏迷苏醒茧峥无时无刻不想着前往边关,若非不是她劝着和管家说边关被茧嵘的术法封印,若他伤势不痊愈去了边关也无济于事,茧峥怎能安分养伤。
尽管在床上,茧峥每日总要起身站在院中看着边关方向,良久才回屋。
她不曾明白茧峥为何如此,直到有一日她从王管家口中得知,去边关悼念茧嵘的人回来说,茧嵘身死他的尸首仍站在边关城墙之上镇守边关。她将这些话转述给茧峥。茧峥站在院中,黑眸沉沉看着边关方向,在她以为茧峥不会回应时,茧峥才轻轻开口:“我知道,他冷……”
我知道,他冷,我想早点带他回家。
她知道茧峥有多将茧嵘刻入血肉骨脉之中,更是因为如此,她从不敢将茧嵘可能欢喜他的事情告诉茧峥,若是茧峥知晓了该是绝望到如何地步?
墨秋儿看向自己的夫君,如今她已寻到所爱,茧峥却……罢了,人各有命。
她转身不再执着茧峥来不来,转身想要随邓国成回府,不想身后传来惊呼声,猛然回首便见一青年将一少年拥抱怀中,少年脸埋入青年胸膛似睡得香甜。周围百姓窃窃私语,青年恍若未闻,一身冷冽,明明站在那却仿佛与世隔绝。
“阿峥!”墨秋儿浑身一震,眼眶泛红差点哭出来,这是十年里茧峥首次走出那方天地。茧峥毫无波动地扫视四周,因这喧哗蹙眉,稍稍将怀中少年遮挡得不露半分。
邓国成察觉这点,连忙拍拍爱妻的肩,道:“秋儿,茧兄来了还不快请他进去。”
墨秋儿这才惊觉,将茧峥请进门内,却未走向宾客的聚集地,而是到了另一处安静的厅堂,虽与众人隔开但可以看到宴上一切。
落座没了那些吵闹,茧峥紧蹙的眉松开,轻柔地将怀中少年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而后拿出两个锦盒放在桌上道:“秋儿,这是我同嵘儿给清清的。”
墨秋儿并未推脱,她还想同茧峥说些什么,但对面的青年已低首看向怀中少年,小声询问:“嵘儿,可觉得吵?可想吃什么?哥哥记得你最爱的是冰心鸡……”
见此,邓国成抬手按在墨秋儿肩上,眼神传达了一个意思。墨秋儿同样感受到茧峥虽来了,但他的世界仍旧只有茧嵘一人,容不下其他。她目中闪过一丝担忧,还是同邓国成离开这方净地。毕竟外边的宾客还需要招呼,主人和小寿星怎能不在。
另一处热闹,这一处却是安静,茧峥只拿着筷子将茧嵘喜爱的东西一一夹入一口碗中。
碗中的东西一点一点堆高,从未减少过,茧峥却乐此不疲。
良久,当碗中再也塞不下食物,茧峥放下筷子起身,他往宴厅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拥紧少年走向邓府的后花园,寻了棵红棠树,仰望星空。
皓月一点点偏移,寿宴过去,墨秋儿同邓国成将邓清清交与奶娘,两人来到后花园寻茧峥,一眼便看到坐在红棠树下的茧峥。
夫妻二人多少都希望茧峥能走出来,让茧嵘入土为安。墨秋儿先前看过宴席,茧峥未食任何东西,便吩咐身旁的丫鬟备了些酒菜。邓国成则上前与茧峥说话。
十年前,嵘家军元帅茧嵘战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朝堂上丞相茧峥惊才绝艳一战百官,十年后,前者身死却仍旧名扬中外震慑魔族,后者虽脱离朝堂但于他的事迹从未褪去。
邓国成寻找着朝堂上的话题,希望能引起茧峥的共鸣,让他重燃起昔日的神采热情。
但茧峥志从不在此,当年因茧嵘、因责任他入了朝堂,如今茧嵘身死,茧峥如何提得起兴趣?
见茧峥无动于衷,邓国成只能看向爱妻墨秋儿。墨秋儿与茧峥熟识已久,她让丫鬟找了张小桌将酒菜摆上,而后又拿了条小毯子,柔声对茧峥道:“阿峥,嵘弟弟身体不好,吹着风又睡着了怕是会着凉。”
邓国成愣了愣,茧峥本就活在茧嵘还活着的幻想里,不点醒他,怎得还顺着他?
墨秋儿给了邓国成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一直回应的茧峥却有了反应,他抬手接过墨秋儿手里的小毯子,盖在茧嵘身上裹紧道:“多谢。”
墨秋儿又道:“阿峥,你照顾了嵘弟弟一天,虽说修士不用食五谷杂粮。可嵘弟弟总喜欢吃这些,你却不爱,每次嵘弟弟都要缠着一起吃。如今你却为了嵘弟弟的病未食一口,嵘弟弟好了怕是要生气的。”
茧峥宛如死水的墨眸有了些许波动,墨秋儿等待着,几息后茧峥执起筷子夹了一块冰心鸡放入口中。
墨秋儿给了邓国成一个“你看吧”的眼神。茧峥执念太深,与他世界相违背的话语行为都会被排斥在外,与其跟他明说不如顺着。
邓国成似有所感,不再言语静静看爱妻如何行动。
墨秋儿看着那冰心鸡,笑道:“阿峥,没想到你也喜欢吃冰心鸡。清清最爱的也是这个,每日都要来上一只。”
茧峥筷子一顿,鲜见地露出一抹淡笑:“嵘儿喜欢,儿时他总喜欢偷溜进厨房顺来一只,同我分食。”像想到什么,他放下筷子轻轻揉了揉怀中少年的长发,嘴角的笑容越发浓郁。
墨秋儿点头,又道:“都说长兄如父,阿峥,你同嵘弟弟自小一起长大,嵘弟弟儿时是什么模样?清清总是喜闹,知晓嵘弟弟后,总是嚷嚷着要像嵘弟弟一般成为一个元帅。”
茧峥嘴角的笑容稍稍收敛,目中划过一丝追忆。
墨秋儿借着邓清清与茧峥说话,话题始终未离开茧嵘。茧峥有些话是回答的,有些话是不回答的,两人的相处模式本来就是墨秋儿话多,茧峥话少,倒也无碍。
茧峥与茧嵘自出生便有天地异象。茧嵘的天地异象是一只金色的鲲鹏,当年看到的百姓至今都难以忘记鲲鹏的第一声鸣叫,说那一瞬恍若看见了天地。而茧峥的天地异象是蟒,据茧府中的婢女说,茧峥出生的时候,一条漆黑如墨的巨大蟒蛇盘踞在屋顶的虚空吓坏了不少人。
许是天地异象使然,在茧嵘还懵懵懂懂时,茧峥便已记事,再加上茧家家主繁忙,两人的母亲又难产逝去,于茧嵘来说茧峥不仅仅是长兄,还如父如母,于茧峥来说,他的记忆里全部都是茧嵘。
与墨秋儿谈到后边,涉及到了朝堂战场,邓国成偶尔也插话其中。
又是几个时辰过去,见时候不早,夫妻两才与茧峥告别。送茧峥至邓府大门,墨秋儿忽然同茧峥说了一句话,茧峥毫无光彩的黑眸像注入生命般亮了起来。
她说:此界未有,他界呢?
茧峥走后,邓国成不解询问墨秋儿,墨秋儿只摇头,邓国成便不再执着,两人相携走回府内。
夜间的主国静寂一片,茧峥怀抱茧嵘,同往日的模样不同,若是当年茧峥的同僚好友见了他,定会讶异万分——消失十年的丞相回来了。
那双平日里只余得下茧嵘,其余时候一片死水毫无波澜,仿佛失了魂魄的墨眸重新燃起了光芒。
茧峥从未疯,十年来他分出大部分的神魂日夜在天地间寻找茧嵘,只留一小部分照看茧嵘的尸首,他也从未放弃什么,十年来他始终都为将茧嵘复生做着准备。
他的神魂走过大江南北,深渊谷底,在极寒之地寻找生命之花,在岩浆不熄之地捕捉炼丹之兽,只为逆天道而行炼制复生丹药。除此,他更多的是寻找茧嵘的魂魄。
如今复生丹都要炼成,茧嵘的魂魄却连一魂一魄都未寻到。
一日未寻到便两日,一月未寻到便两月,于是一年又是一年,茧峥只在神魂疲惫至极时回到肉身中稍作歇息。
本来茧峥前几日刚神魂回归过一次,下次怕是好久之后,但与邓国成夫妇的长谈引动了他,使他回归了肉身。
茧峥回到茧府,他脚步极轻未惊动任何人。他没有直接回到那方被阵法覆盖的院落,他静静抱着茧嵘走过茧府的每一寸土地。
因蟒蟒的天地异象,他自记事起的每一件事都记得极为清晰,往昔这天赋于他来说的天赐,如今却是痛苦。
他记得很小那会,他断了奶会自己吃东西,茧嵘却还未断奶。每日奶娘要来喂茧嵘吃奶,茧嵘总是皱着怎么也不肯,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有些含糊不清地叫哥哥,最后奶娘只得把奶水挤到碗中,由他一口一口喂着。
可光光他喂还不够,茧嵘总是靠着他,黑葡萄般晶亮的眼睛瞅着他,一定要他吃一口米糊,才愿意咽下一口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