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慢慢朝前边走着,草原似乎没有尽头一般,一眼望过去就见着枯黄的衰草粘在地上,到处都是暗淡的灰色。
北狄与大周相比,缺少了生机,就如一块被冻上的土地,在静静的等待着春风吹过玉泉关的那一刻。相宜坐在车辕上,极目四望,除了萧瑟还是萧瑟,不由得轻声叹气:“都走了五日,怎么还不见北狄都城?”
他们从玉泉关出发,没有敢从北狄飞鹰关过,那里是北狄与大周交界的第一个关卡,把守严密,宝柱与嘉懋商量了下,决定避开,于是花了些银子请一位牧民大叔带路,抄了挑小路直接到北狄都城盛京。
牧民大叔没有收宝柱给的银子,反而对车上的茶叶很感兴趣:“我们这边银子不大用,都是用东西换东西的,到了盛京的商铺里头才用银子的。不如给我几斤茶叶,我们家今年冬日就有奶茶喝了。”
没想到这茶叶还没到盛京就已经有畅销的趋势了,相宜心中高兴,分了几斤茶叶给那牧民大叔家,大婶当即拿了茶叶去煮了,每人分了一碗喝。
相宜依旧还是喝不惯,但宝柱与他的手下都说不错,或许是他们在西北久了,早就熟悉了这边的口味。大家喝完奶茶,牧民大叔当即便动身带他们往盛京去了,今日已经是第五日,可好像还没走出这茫茫草原。
“噶丁大叔,快到了吧?”尕拉尔操着流利的北狄话问那牧民大叔:“这路我走过一次,好像只走了四日。”
那时候他为了逃避大哥的追杀,在护卫的保护下骑马狂奔,走的正是这条路,只是当时形势紧急,他只顾抱着马脖子一路狂奔,根本来不及认路,况且这时隔几年,他只知道有一条小路,却记不清楚究竟该怎么走。
噶丁大叔点了点头,慢慢的吐了一口气,一缕白色烟雾从嘴边浮了出来:“也不过小半日功夫了。”
相宜听说只得小半日功夫,又打起精神来,两条腿碰了碰车辕:“总算是有盼头了,再不到盛京,我这两条腿都要废了。”
噶丁大叔同情的看了看相宜,这大周的女子不骑马可真是遗憾,若是能骑马,哪里会觉得腿脚不舒服。只不过她小小年纪,为了生计就要到外边跑生意,也着实可怜,瞧着脸都被晒得乌黑,只有手腕那里才能见着一点点白色的肌肤,想来原来也是娇生惯养的,现在却被晒黑了。
唉,活着实在为难,噶丁大叔嚼了一口苜蓿草叶子,淡淡的清苦味道传到了心里,这是草原上马儿最喜欢吃的草,噶丁大叔平常没事情做也喜欢抓几片叶子嚼嚼,嘴巴里顷刻间就能有些别样的味道。
车队慢慢朝前边走了过去,又晃了小半日,就在相宜犹豫着要不要让大家停下来生火造饭的时候,前边忽然出现了几个小小的白色点子。
噶丁大叔笑了起来:“快到了,这已经是盛京郊外了。”
尕拉尔挺直背看了看,脸上浮现出欢喜的神色:“真的,快到了。”
一种特殊的心情忽袭过心头,那是苦涩与甜蜜交织的味道,似乎咬破了舌尖,那种钻心的疼痛深深的刺进了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在这大草原上成长,无忧无虑的过了他的童年,本来以为日子是循环往复,永远都有那明媚秀丽的天空,可没想到一朝风云变,他的母亲罕娜尔大妃被迫殉葬,昔日的三王子却成了被算计的对象,直到今日才归来。
没有人再认识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北狄少年。
若是放在七年前,噶丁大叔见了他要行大礼,高声喊“三王子殿下”,可现在他却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人,在旁人眼里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白色的帐篷散落在灰褐色的大草原上,远远望着像一朵朵雪白的莲花,帐篷边上有着骏马,颜色各异,白的黄的粽的,一匹匹低头在贫瘠的地面上寻着能吃的东西,尾巴不住甩动,驱赶粘着在身上的蚊虫。
噶丁大叔朝一个帐篷走了过去,寻着帐篷边上一个大汉问了几句,那大汉眉飞色舞说了几句话,飞快的朝一边跑了去,噶丁大叔喜滋滋的跑了回来来:“刚刚好,这里有家人新添了孩子,请族人过去吃烤全羊,也请远方的客人一道来,这汉子去跟主人家报信了。”
相宜瞠目结舌:“我们可有五六十个人哪。”
“没事没事!”噶丁大叔脸上洋溢着憨实的笑容:“你们是来自远方的客人,能碰得这么巧就是缘分!咱们北狄人不管怎么样,也要请尊贵的客人吃饱喝足!姑娘你就不用担心啦,跟我一道过去罢!”
这北狄汗王甚是可恶,但北狄的民众却是心地善良,热情好客,相宜看了一眼嘉懋与宝柱:“去不去?”
嘉懋点了点头:“去。”
宝柱也点头:“去,人家盛情相邀,咱们不去也太不像话了。”
众人跟着噶丁大叔往前边走,这片草原上到处不比原先看到的那些地方,到处都有人,有牲畜。交谈声欢笑声与牛羊牧马的嘶喊声交织在一处,显得一片生机勃勃。在离帐篷不远处,有一块平地,那里支起一大排铁架子,铁架子上已经搁着几只剥了皮的羊,下边堆放着高高的似小山包一般的柴火。
“尊贵的客人,快请过来坐!”一个大娘迎面上来,朝他们行礼,尕拉尔回了一礼,大家也照着他回了个礼,大娘笑得牙齿颗颗露出:“客人快些坐,莫要多礼!”
相宜将几包茶叶双手捧着送了上去:“经过贵地忽然遇着这样的喜事,也是我们有福气,这些茶叶可以拿了去煮奶茶,大娘不要嫌弃。”
大娘听说是茶叶,高兴得很,赶紧喊了一个大嫂过来:“赶紧拿了客人的茶叶去煮了奶茶来,每人端一碗过来。”
大家陪着大娘在架子旁边坐下,相宜连翘与方嫂一道跟大娘拉起了家常,相宜她们与尕拉尔在一起好几年,跟着他也学了北狄话,听起来毫不费力,说起来也还算勉强能沟通顺当。而宝柱与嘉懋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两人沿途跟着噶丁大叔聊了好几日,勉强才能说些简单的北狄话,还结结巴巴的,要是没有尕拉尔,这一趟可真成了聋子哑巴。
大娘热情,话也多,唠唠叨叨的说了好一阵子话,去年的收成不太好,家里只得了六只马驹子,前不久偏偏还死了一只,幸得现在又添了个孙子,也抵得上丧马之痛了。相宜听了实在想插话,这马怎么能与人相比,只是又怕问得突兀,只能默默压在心底。
又听着大娘继续在说:“去年大汗忽然征兵攻打大周,我六个儿子征了一半去,死了两个,活着的这一个还没回来,唉……这日子可真是难过,要是不打仗该多好,我们牧马牧羊,一家人在一起,快快活活,现在……”
“大娘,今儿是大好日子,可别再想那些伤心的事情了。”相宜赶紧安慰她:“您今日添了孙子,再过些日子家里又会要添丁进口的,牛羊也肯定会越来越多。”
“哟哟哟,闺女,你说这话可真好听!”大娘眉开眼笑的望着相宜:“生得俊,嘴巴甜,娶了你的人可真有福气!”她打量了下坐在相宜身边的嘉懋与宝柱,伸手指了指嘉懋:“这个是你男人吧?”
“你男人”这三个字,放在大周的时候,听起来可真是粗俗,但这阵子相宜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听,她回头看了嘉懋一眼,见他笑得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朵根子那里去了,轻轻捶了他一下:“你笑啥!”
“我高兴就笑!”嘉懋得意洋洋的望着相宜,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看,就连这大娘都一眼看出我是你夫君,可见咱们俩在旁人眼里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真不害臊。”相宜笑着啐了他一口,那大娘看得懵懵懂懂,叽叽咕咕问了尕拉尔几句话,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欢喜冤家!闺女,喜欢就说出来,本来就是你男人,当着旁人的面还要掩饰不成?”
相宜听了这话,脸色更红了,伸手摸了摸脸颊,手心一片灰扑扑的印子。
那大嫂端着一个茶盘走了过来:“远方的客人快来喝奶茶,这大冬天的,喝些烫的东西也好暖暖身子。”
当下每人分了一碗,大娘自己也拿了一碗,才喝一口便放了下来,惊讶的望着相宜道:“你们就卖这种茶叶?”
相宜见她神色有些变化,不知就里,犹犹豫豫点了点头:“是,我们带了好几种过来,这种我觉得该适合煮奶茶喝,跟茶砖没什么太多区别。”
“不不不,有区别,区别太大了!”大娘抹着嘴唇道:“茶砖很粗,你这茶叶细多了,还有香味,喝到嘴里又香又甜,一等一的茶!”
相宜听着大娘夸赞茶叶好,这才放了心,看起来这种茶叶在北狄肯定能受大众欢迎。她端着碗盏喝了几大口,心里甜滋滋的一片,这次来要是能帮着尕拉尔夺回汗位,还能在北狄这边找几家固定的茶商,那可真是一举两得。
第二百四十章千辛万苦到北狄
熊熊的篝火还在燃烧,相宜他们已经上路了,此处离盛京只不过十多里路,转眼间就看见了远处乌黑的一线城墙。
热情的牧民们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头一望,却早就不见了身影,相宜心里头热乎乎的一片,深有感触:“这些牧民们真是心地善良!跟咱们素不相识,还邀请咱们来吃烤全羊,用最好的东西来招待我们!”
尕拉尔骑在马上淡淡道:“大周人总把北狄人看做蛮夷,其实是他们不了解我们,北狄的百姓都是很好的,不好的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罢了。”
“可不是。”连翘若有所思的点头:“也不是百姓们想打仗,大娘不是说去年北狄征兵打大周,她死了两个儿子?谁想失去亲人?”
“是,谁都不想失去亲人,要是这世上没有战争,没有杀戮,那该多好!”尕拉尔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蓝色的天空:“小时候我最喜欢在草原里打滚,就是这样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天空,那阵子觉得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草都是香的。可现在再来看,却发现那蓝天也不是那么纯的蓝,”
宝柱将马缰带了带,催马上前,伸手拍了拍尕拉尔的肩膀:“没有战争,没有杀戮,这才是老百姓想要过的生活!”
前边不远处,噶丁大叔勒住马,回头看了看尕拉尔,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是不可能的,汗王说今年又要征兵,我只能带着家小往西边去,投靠莫尔郄大王了,去年征兵就是他那支部落没有抽人。”
“莫尔郄大王?”尕拉尔双目灼灼望向了噶丁大叔:“他现在移去了西边?另外四部呢?都在哪里?”
“唉,早些年前,北狄大变,三王子的那一部被汗王接了手,放在他的长子名下,派了心腹监管,由此四部便全被汗王控制了。莫尔郄大王曾痛斥汗王弑父弑母,阴谋篡位,汗王自然容不得他,不过所幸莫尔郄大王早做了准备,他那部本来势力不弱,加上其余几部都觉得汗王本来理亏,再去手足相残实在不像话,有意延误出兵的时辰,放了莫尔郄大王西去,游离在咱们北狄边缘地带。”
“原来是这样。”尕拉尔知道莫尔郄叔叔没有事情,这才放下心来,忽然想着噶丁大叔说若是汗王再征兵就要去投靠莫尔郄叔叔,不由得有几分奇怪:“现在莫尔郄大王不归汗王管?可大叔刚刚不说过他还在北狄的西边?并未去别的地方?”
噶丁大叔呵呵的笑了起来:“莫尔郄大王的王妃,娘家父亲可是大月氏的汗王,母亲乃是大食国的公主,他领了族人去了北狄的西边,后边便是大月氏国,汗王即便派兵过去,也讨不了好!这些年汗王想要笼络他,也没去动他,双方安然无事,听说汗王最近还派了使者过去,让莫尔郄大王来过大寒节哪。”
“过大寒节?”尕拉尔心中一紧,这里肯定有阴谋,莫尔郄叔叔可千万不要来!
大寒节是北狄的一个节日,比大周的春节要早差不多半个月,在大寒节里,北狄人祭祀他们的祖先,一起跟着大巫师跳亡灵舞,另外还乞求春神赐给他们充足的雨水,让牧草生得丰美,牛羊繁衍多多。
他那大哥竟然会放弃恩怨主动邀请莫尔郄叔叔来盛京参加大寒节?这绝不可能,以他对大哥的了解,他是绝不会放过莫尔郄叔叔的。
“是啊,过大寒节。”噶丁大叔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尕拉尔不安的眼神,只是笑着说:“大家都说,汗王觉得对付不了莫尔郄大王,也只能放低姿态了。”
尕拉尔应了一声,心中却始终不安,车队往前走着,那线城墙越来越近,他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窘迫,喉咙堵得严严实实,眼中似乎有泪。
噶丁大叔送他们到了城门口,拨转马头就要回去,相宜让方嫂塞给他一个银锭子:“大叔拿着,等着大周与北狄通关互好的时候,你可以拿到玉泉关这边来买东西咧。”
“大周与北狄还能有通关互好的时候?”噶丁大叔不解的看着那一个银锭子,不住的摆手,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来:“姑娘,你自己留着用,我们用不着。”
方嫂将银子塞到噶丁大叔手中:“以后指不定用得上,还是拿着吧。”
噶丁大叔很坚定的摇头:“不过是带一回路,吃的用的都是你们出,我哪里还能拿银子?”
尕拉尔在旁边劝了几句,噶丁大叔这才将银锭子收了下来,满脸的不好意思:“下回来我们家,我招待你们吃三日三夜,算我的!”
相宜站在那里,看着噶丁大叔骑马飞奔远去的身影,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大叔心地真是善良。”
“不仅是噶丁大叔,很多北狄人都善良热情,就像大周的百姓一样。”尕拉尔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要是我能成北狄汗王,定然不会让百姓再受战争之苦,一定休养生息,让百姓们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