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的知府这三年换了两个,现在的知府姓江。
谭知府两年之前就走了,听说是政绩评议不太好,百姓怨言载道,不知道被哪位好事者写了密信,七弯八拐的送去了吏部,谭知府听说有人参奏他,满心惶惶,托了不少关系才将事情摆平,被平调去了另外一个比较偏远的地方任职,离开之前,谭知府还特地来找了相宜,托她给杨老夫人说说好话,看看过个一年半载的能往上挪一挪或者是去调到什么富庶的地方去。
谭知府后边来了个更狠的刘知府,一上任就打着主意想要从华阳百姓身上捞些好处。他将华阳的富户的名字都要了过来,见着相宜乃是一个孤女,应该好欺负,将她传了过去,说是要合伙与相宜做生意。
翠叶茶庄与茶园一道,每年差不多都能挣二三十万两银子,他一入股,就要将银子分了不少去,相宜实在有些不心甘。只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她只能表面上笑着道:“我们这小本生意刘大人怎么就看在眼里了?刘大人每日公务繁忙,又哪有精力来与我合伙开铺子?刘大人,只怕为官的从商……朝廷也不会准许罢?”
那刘知府没想到这小姑娘竟然不软不硬的就拒绝了,心中大为恼火,华阳的富户他找了几个赚钱赚得多的,都提出了这个要求,其余几个都咬着牙说让他来参干股,只不过每年三七对分,刘知府拿三,自己拿七。
刘知府这实际上是空手套白狼,没本钱出,白拿银子,能分了三心里也愿意,多弄几家过来协商着,每年这几十万两银子就不愁了。
正在春风得意之际,没想到却在相宜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刘知府大为光火,这小丫头竟然不识好歹,自己哪一日要想个法子,让她翠叶茶庄改了姓才行!他望着相宜只是冷笑:“既然骆小姐不想让本府来学着做买卖,那就算了,只是骆小姐到时候千万别后悔!”
刘知府放了这句话,完全是要挟,相宜坐在那里,也不惊慌,淡淡一笑:“刘大人,还是专心务公的好,做出政绩来了,能得了提拔,又比这做生意不知要好多少!”
瞧着刘知府那嘴脸,相宜只觉厌烦,她本是带着上好的茶叶来拜访刘知府的,没料道他竟然会狮子大开口,直接问她要银子,跟他比起来,谭知府也算得是个好官了。
“你这小丫头,竟然敢来教训我!”刘知府大怒:“好好好,我自然要让你瞧瞧本府的厉害!”
从刘知府的官邸里出来,相宜赶紧便修书一封给杨老夫人,说了下新来的这位知府大人,她一边写一边有些懊恼,自己究竟还是与官场打交道少了,这些看不惯的事情都忍不住,弄得那刘知府打定主意要与自己作对。可是翠叶茶园与翠叶茶庄是她心血所在,她真不愿意有人插手进来,每月里辛辛苦苦挣的银子要被那贪婪的知府分去,实在不心甘情愿。
杨老夫人的回信让相宜稳了不少心神:“相宜你且放心,我早就已经与齐总督及其政使李大人都说过了,万一有什么事情,只管派人送信过去,他们两人自然会关照着。”
相宜心中感激,杨老夫人总是这般未雨绸缪,什么都给她打算好了,总督乃是行省里最大的官了,而承宣布政使司又专管着地方的各种政事,有他们两人作后台,自然不要担心。
她赶紧派了方嫂送了两份重礼去齐总督与李大人那边去,两人都笑着推辞:“杨老夫人交道的事情,我们自己自然会留意,何必再来送东西,实在见外。”
方嫂何等聪明,自然知道他们说的都是托词,执意将重礼都留下,但两位大人都打发了一笔回礼让方嫂带回华阳。相宜看了看那些回礼,都十分贵重,心中很是感激,看起来她有两把□□替自己挡着日头了,即便刘知府真要兴风作浪,也得掂量着去。
刘知府还真不知死活的弄出事情来了。
一日相宜正在茶园里查看茶树成长的情况,忽然间全贵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说官府里来人了,要将尕拉尔抓走,说他是北狄的探子,还说相宜包庇北狄暗探里通外国,也要收监候审。
刘妈妈听了十分焦急,推着相宜就让她快些躲起来:“姑娘,不能吃亏,你赶紧躲起来的好。”
相宜笑了笑:“我躲起来作甚?还让刘知府趁机将我的茶庄茶园给占了?”
刘知府主要不过是想搜刮银子罢了,自己的性命一时半刻没有什么危险,只不过是要去大牢吃些苦罢了。相宜让方嫂速速去找齐总督与李大人,自己坐着车子去了翠叶茶庄。
茶庄门口一片狼藉,尕拉尔手中拿着一根棍子靠在门口的院墙成犄角之势,十来个衙役手里拿着链子枷锁站在那里,谁也不敢上前。
□□正好,日头照在那角落,尕拉尔身量高高,手里举着木棍,脸上面白如玉,一双碧绿的眼睛瞪得大大,喷出了愤怒得火焰来。他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就如一朵莲花上站着的神祗,威风凛凛,让人不敢靠近。
相宜望了望翠叶茶庄,见大门那边倒没受什么损伤,自然知道尕拉尔是为了保护茶庄,所以才拿着棍子冲了出来,将人引到这街角一处,她急急忙忙走上前,大声喝道:“各位官爷,我这个伙计住华阳已有四年,从来就未曾离开过,若要说他是北狄暗探,你们也该拿出些证据来,怎么能说拿人就拿人?如何让旁人信服?”
为首的捕头转过身来,见着相宜站在那里,哈哈一笑:“正准备等会去翠叶茶园拿你,骆小姐你却自己回来了。”
连翘赶紧挡在相宜前边,怒喝一句:“你们怎么能胡乱抓人?”
“我们可是有知府大人发下的签子。”捕头从腰间摸出去一块竹签来,朝相宜晃了晃:“你自己瞧瞧,上边可是你的名字?”
这话还没说完,忽然那边就有了动静,一根棍子伸过来,将那竹签子一挑,竹签便已经飞出手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尕拉尔!”连翘惊呼了一声,眼睛瞪着正在往这边冲过来的蓝衣少年,有些心急。
尕拉尔也不回话,只是将棍子舞动得跟风火轮一般,急急忙忙的朝相宜这边冲了过来,那棍子夹着风声,飒飒作响,几个衙役被他逼得后退两步:“你这人是疯了不成?竟然敢打官差!”
“你们谁敢对骆小姐不利,我这棍子便不认人!”尕拉尔碧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冽,仿佛是那北方的狼一般,带着些许嗜血的快意,看得那些衙役心惊胆战,纷纷退避。
尕拉尔一口气冲到了相宜面前,伸手抓住了她,将她挡在身后,用棍子指住那几个人,带着相宜慢慢的往后退,一边嗔怪着道:“骆小姐,你怎么倒自己跑到翠叶茶庄来了?不该先去别的地方避一避?”
相宜笑了笑:“我正等着那刘知府抓我去呢。”
“什么?”尕拉尔大吃了一惊,瞧着相宜言笑晏晏,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模样,不由得愣了愣:“那姓刘的在算计你哪!”少年郎的脸上全是焦急神色,望着相宜那玉雪般的肌肤,心中紧张得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骆小姐,我护着你,让福伯带你先去避一避,我到这里保护着翠叶茶庄,不让他们来坏了你的生意。”
尕拉尔的话又急又快,从他的话语里,能听出他对自己的关心,相宜站在尕拉尔的身后,只觉得前边有一堵墙,都看不到那些衙役的脸,掂了踮脚尖,从尕拉尔的脑袋后边偏过半张脸,才见着那边站着的衙役。
街道那边有不少看热闹的,但也只是远远的瞧着,谁也不敢过来,对面铺子里头那个热心的掌柜高声朝尕拉尔喊着:“尕拉尔,你就跟着官差老爷们去罢!跟知府大人好好说说,我们也可以替你作证,你在华阳这么久,可根本就没出去过!”
尕拉尔摇了摇头:“不行,我要帮骆小姐看着翠叶茶庄,可千万不能被小人趁虚而入。”他用棍子指了指那一群衙役,厉声喝道:“谁敢上来,我见一个打一个,可千万别怪我没早说!不怕死的就上来!”
衙役们见着尕拉尔这般虎虎生威的模样,谁也不敢靠拢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便打发了一个回去向刘知府请示。
得了这回禀,刘知府气得好半日说不出话来,他可是打定主意想要从相宜身上榨出些银子,可没想到竟然遇到了硬骨头,那尕拉尔蛮得简直不像话。他眉头一拧:“快些,去将府里的衙役都喊过来,本府亲自带着过去瞧瞧,看看那个异族杂种还敢不敢撒野!”
府衙里的衙役全喊拢来不过五十六号人,但刘知府觉得这也是绰绰有余了,他洋洋得意的坐上官轿,让人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摇摇晃晃到了东大街。下得官轿,刘知府见着尕拉尔站在那里,身后露出了一幅浅紫色的衣裳角儿,肩头那边还露出了一个发髻,上边有闪亮的簪子,心中便知道相宜站在尕拉尔身后,他阴测测的笑了笑:“骆小姐,你最好识相些,让你的手下赶紧将棍子放下来,否则到时候有得你的罪受。”
相宜从尕拉尔身后走了出来,朝着刘知府笑了笑:“刘大人,你这副吃相也够难看了,若你还是执迷不悟,我保证到时候受罪的人是你。”
刘知府听得这番话,气得脸皮都成了深紫色,指手画脚的对着衙役们道:“你们这几十个人都呆站着作甚?一起冲过去,还不就把那异族杂种给抓了?快给本府上!谁捉住了那北狄贼子,本府重重有赏!”
刘知府身边的衙役听了这话,开始有些蠢蠢欲动,相宜见着形势不妙,大声喝了一句:“刘知府,做人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你现在苦苦相逼,到时候莫要连哭的机会都没有!”趁着刘知府略略发愣琢磨她的话,相宜低声对尕拉尔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知道!”尕拉尔忽然间发力,脚一点地,整个人就如一只大鸟般飘飘的朝刘知府那个方向飞了过去。
第一百八十章少年郎拼死相护
淡蓝色的衣裳就如羽翼鼓动,哗哗作响,少年郎的身影挺拔如苍天翱翔的雄鹰,矫健而俊美,他的速度也很快,才一眨眼便奔到了刘知府面前。
一干衙役正张大嘴巴呆呆的望着那彷如天神从天而降的少年,眼前一花,就听耳边响起杀猪一般的声音:“别抓我,别抓我!”
刘知府已经被尕拉尔抓住了脖子,拖着他往后边退,他的手就如老鹰的爪子一般紧紧的扣着刘知府脖子上的肥肉,没有半分松动,刘知府就如一条死狗,被他一口气拖到了三步之外。
“大人,大人……”衙役们惊慌失措的望着刘知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些人做衙役二十年了,还是第一次遇着这样的事情,知府大人竟然被人挟持了!
“你们只管过来,我会讲这个姓刘的当肉盾。”尕拉尔冷笑了一声,手下用了些重力:“刘知府,你来尝尝棍棒的滋味,如何?”
刘知府张皇失措,一双手发着抖,不住的摇晃:“你们、别、别、别过来!先退后,退后!千万别乱动!”他心中十分懊恼,早知道这北狄人竟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自己还不如坐在府衙里,派个同知过来就是,现在可好,自己被这北狄人抓住,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对付自己。
听说北狄人凶残之至,身上有狼性,只怕……刘知府打了个冷颤,不敢再往下边想。
衙役们听得吩咐,慢慢后退了几步,有人瞧着刘知府那面如死灰的模样,连声安慰他:“大人,你只管镇定,我们先回衙门找几位同知合计合计。”
刘知府抖着声音道:“回去几个就是了,其余的人留下。”
他还真不敢让手下的衙役全走了,万一这北狄人发起蛮来,总要有几个人能保住自己的。刘知府此时实在害怕,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都要落了下来。
连翘趁着乱挤到了翠叶茶庄,从后院的屋子里拿出了尕拉尔的角弓与几支白羽箭,飞快的赶到了门口,站在那里,拈弓搭箭,也学着尕拉尔的口气,威风凛凛道:“你们都快撤下,这么多人围在我们茶庄门口,人家都不要做生意了!”
众人见着连翘将弓拉得满满,唬得全身都跟筛糠似的,很听话的往后边挪了几步。刘知府见着手下退走,心里大为着急,赶忙喊着:“不许走,谁都不许走!”
“不许走?”连翘哈哈一笑,笑声格外爽朗,似乎将街道两旁的柳枝都摇动了一般:“我现在要将这白羽箭射到那棵柳树上头,你们瞧好了!”
柳树下边的人“呼”的一声跑开了,大家都缩了身子站在一旁,生怕连翘射歪了,射到自己身上那便糟糕了。
“嗖”的一声,白羽箭飞了出去,就见它直扑扑的没入到柳树的树干里,只余下白色的尾翎在微微的颤动。众人情不自禁喝起彩来:“连翘姑娘好箭术!原来竟然是女中豪杰,以前都小看了你!”
连翘笑了笑,将弓拉满,对准了刘知府:“王八蛋,狗官,我现在要射你了!”
刘知府眼前一阵发黑,挣扎着喊了一句:“杀人犯法的!”
“我不是在杀人,我是在杀狗,一条没良心的狗!”连翘将弓对准了他:“狗官,本姑娘不会杀你的,本姑娘先把你们的眼睛给射瞎了再说!”
刘知府一翻白眼,整个人软绵绵的靠到了尕拉尔身上,脚下流出了一线淡黄色的水迹。
“哟,知府大人当街尿了!”看热闹的人惊呼起来,个个兴高采烈。
刘知府来华阳才一年,可不知道从华阳的富户那里敛了多少银子,东大街乃是华阳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刘知府压榨得最重的,大家早就有敢怒而不敢言,现在见着被连翘吓得尿了裤子,个个觉得解恨。
一众衙役见着刘知府这模样,众人商量了下,朝相宜拱了拱手:“骆小姐,我们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只是知府大人有令,我们也不敢不从。”
这骆小姐据说身后有贵人,他们是平头百姓,好不容易才挣碗官家的饭吃了,怎么能得罪了相宜将饭碗丢了?众人打定了主意,一个个挪着步子往自己家里走,回头瞧瞧躺在地上跟一摊烂泥似的刘知府,心中鄙夷,这刘知府也实在是自不量力,竟然不好好查一下骆小姐背后究竟是谁,就想着要朝她下手了。
其实刘知府挺冤枉。
他下手之前曾经也向府衙里的师爷与同知们打听过相宜的身世,可因着他吃相难看,自己将银子搂得紧紧,般分银子都不肯分出来给手下,众人都不想他好,更有那在华阳做过八年同知的某人,一心想要将他拉下知府的位置,看看自己有没有往上边挪的可能,早就跟府里的人串通,就想让知府大人出个大漏子,自己好趁虚而上。
刘知府所知道的相宜,只是一个有钱的孤女,因着母亲留下一大笔陪嫁,她才能有如此本钱。“华阳钱家的七房是她外祖,不过七房现儿也算不得什么了,更何况是旁支的七房,那关系也慢慢的远了不少。”
得了这些话,刘知府才准备朝相宜下手,他原本计划给相宜安个叛国之罪,然后照着律例,犯人的家产充公,在去查封相宜的铺面时,瞒下来一间归自己,其余几样拿出公开拍卖,暗地里联系上买家,中间吃回扣,也能挣上好几万两银子。
翠叶茶园,那可是摇钱树,现儿茶园里全是三四年的成茶树,每年开春的时候,不知有多少茶客排着队要来翠叶茶园买茶呢。刘知府原本想着自己低价将翠叶茶园买下,到时候也是留给子孙的一笔财产,可没想到遇着了硬骨头,那北狄人竟然将自己挟持了。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边倒也干净整洁,不像是柴房之类的,刘知府敲了敲窗户,扬声喊了一句,就听外边那北狄少年的声音瓮声瓮气响起:“闭嘴!”
旁边有娇笑的声音:“尕拉尔,放他出来……”
刘知府几乎要痛哭流涕,用手拍着窗户道:“快些放本府出去!若是晚了,仔细你们这翠叶茶庄的人都要受罪!”
“尕拉尔,你别朝我瞪眼睛,我是说将这狗官放出来,让他给我们做箭靶,捆了在树上,头上顶个梨子,看谁能一箭将梨子劈开成两半?”连翘见尕拉尔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快活得咯咯的笑了起来:“怎么样?你敢不敢跟我比?”
刘知府双腿一软,顺着墙溜了下去,全身都发起抖来。
这翠叶茶庄的人如何会这般嚣张?刘知府脑袋里一阵阵的发晕,他用手按着额角想了又想,忽然间心里模模糊糊又有了个念头,莫非这骆小姐真是背后有人的?否则她的手下如何会这般肆无忌惮?难道他们不知道,绑架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他一只手捉住常服的衣襟,心跳得厉害,只希望自家夫人快些去向旁边的卫指挥所司的大人求助,让她赶紧搬了救兵来收拾了这个姓骆的小贱人。
刘知府在翠叶茶庄住了七日,每日都有人好饭好菜的送了过来,也没亏待他,只是没有人来与他说话,刘知府心上心下的住着,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么样的发展,更害怕那北狄少年闯进来,一刀将他结果,一想着这事,刘知府就全身颤栗,每晚睡觉都合不上眼睛,一直熬到深夜才能安睡。
到了第八日上头,就听着院子外边有阵阵脚步声,刘知府侧耳听了听,似乎来了不少人,心中一喜,看起来是有人来救他了,是不是将那个姓骆的给抓住了?
门被打开,金色的日光照了进来,刘知府眯了眯眼睛,就见那北狄少年站在门边,一双眼睛不屑的望着他:“快些出来!”
原来并没有来救兵,刘知府心中沮丧,战战兢兢将脚踏了出去,却见着院子里沾满了兵士与官差,众星拱月般托出了一位大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