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雪园里静悄悄的一片,除了有花朵不住簌簌的落下,再无别的声息。
抱厦里边放着一张小小的美人榻,上边睡着一个少妇,一把扇子盖着脸,看不出她是不是已经入睡。旁边站着两个丫鬟,正在不住的往窗户外边看,窗外有一地阴凉,还有不少
门外蹬蹬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春华的脸出现在抱厦门口,瞧了瞧容大奶奶躺在美人榻上,奔着走了进来:“母亲,你怎么会在这里?”
容大奶奶懒洋洋的挪了挪身子:“你就从族学回来了?”
春华点了点头:“是,刚刚与二妹妹四妹妹一道回来的。”
容大奶奶笑了笑:“怎么都将淑华撇到了一旁?”
春华撅了撅嘴:“谁叫她跟她姨娘一个样,有事没事的总要找秋华的麻烦,我们瞧着就不顺眼,谁也不爱与她一道走。”
淑华是容三爷所纳贵妾生的庶女,因着那贾姨娘是容老夫人的外甥女,故此淑华颇得容老夫人欢喜。容三爷虐待自己的结发妻子与嫡女,却将姨娘与庶女捧到了天上,淑华因此也比秋华还要神气,总是变着法子要打压秋华。
春华与夏华看不过眼,全都帮着秋华,淑华就落了单。
“有时候该和稀泥就和点,别太较真。”容大奶奶翻身坐了起来,将春华搂在怀里:“你可是转眼就是九岁的人了呢,少不得要懂事了。”
春华扭扭身子道:“母亲,不用你说,我自然知道。”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挂件来,那是一块和田玉雕琢出来的莲花,上边蜻蜓翅膀薄如蝉翼:“我这绞丝链子坏了呢,父亲与哥哥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少不得拿了去金玉坊修修。”
容大奶奶的眉头皱了起来:“谁知道他们。”
华阳金玉坊分号来了信儿,说是那边的师傅得了几种精致新款首饰,要请大老爷过去瞧瞧,看要不要在各地的金玉坊都推行。容大爷当即就动身去了华阳,这边嘉懋也求着要一道过去:“我也跟着父亲娶瞧瞧,看什么样的首饰才能全大周通行。”
容大奶奶的眼睛抬了抬,没有说话,容大爷却很是高兴:“好好好,你也跟着我打理了一年铺子了,这次让你来拍板。”
就这样,嘉懋跟着容大爷去了华阳。
容大奶奶始终没说话,心里却隐约有些担心,只怕嘉懋是想着那骆大小姐,这才提出来要去华阳的。可她却也不说话,现在嘉懋才九岁,还不得十岁,议亲还早呢,等着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说不定就没那念头了,自己又何必急急忙忙的去打破。
眼前浮现出那位骆大小姐的模样,生得实在是不错,只可惜那眉眼间透出些畏缩来,小家子气一览无遗。一年多没见着她了,也不知道现儿成了什么模样,若还是像去年春节里见着的那样子,实在浪费了她一副好皮相。
春华懒着容大奶奶的胳膊,见着她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撒娇道:“母亲,你在想什么呢?有什么为难事儿说出来,也让春华来给你参详参详!”
“你年纪轻轻的,就说起大话来,要给我参详参详!”容大奶奶伸手拧了拧女儿雪白的一张脸:“你且帮我去端着那碗百合奶皮酥酪过来!”
春华笑嘻嘻的站了起来,扮了个鬼脸:“我知道母亲是在担心父亲呢,毕竟也去了这么些日子了,怎么还不见回来?素日里母亲可总是要等着父亲回园子才歇息下的,忽然之间就少了个人,只怕是不习惯了!”
“越发没大没小的了!”容大奶奶轻轻啐了一口:“我是在想着你大哥呢,也不知道他在外边吃得习惯否——他得嘴最是刁,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见着相宜妹妹就不会嘴刁了。”春华有口无心的说了一句,飞快的走了出去,容大奶奶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己的女儿,心中直犯嘀咕,春华都知道了些什么?这话怎么听起来这般别扭?
嘉懋……究竟是不是真的动了情?可这也太早了些罢!
容大奶奶一只手拿着扇子不住的在转,嘉懋,现在难道与那骆大小姐正在一处?
“嘉懋,多谢你替我选了手钏。”相宜从荷包里拿出一张银票来:“伙计,结账。”
“相宜,我送你。”嘉懋一把按住了相宜的手,相宜一抬头,便遇上了他含笑的眼睛。
“不,我不用你送我。”相宜很坚定,她现在已经不是去年那个孤苦无依的骆相宜,她能自己养活自己,她还能领着一群下人过上好日子,她不需要嘉懋一次又一次的怜惜,她不再要做那攀附旁人的菟丝花。
“相宜,何必固执。”嘉懋有几分吃惊,相宜神色坚定,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发出了熠熠的光彩,容色比以前更是美了几分。
“我不是固执。”相宜挣脱了嘉懋的手,将那银票递给了伙计:“嘉懋,我的翠叶茶庄已经开始慢慢的赚钱了,怎么还能让你来给我买东西?我感激你的好,可却还是不能接受,因着我想成为独立的自己,不要依附任何人。”
“只是一件生辰贺礼。”嘉懋的口气有些无奈:“相宜,明日是你生辰,我送你一件生辰贺礼,不行吗?”
“那……”相宜望了望旁边的伙计:“你去外边帮我挑一块上好的玉珏来。”
“什么意思?”嘉懋的眉头微微皱起:“你准备做什么?”
“投桃报李,我不能老是拿你的东西。”相宜笑了笑:“上个月你过生日,我都没有送东西给你,这下刚刚好,补上了。”
“相宜!”嘉懋有些气愤:“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嘉懋,我也有我的尊严。”相宜站了起来,将纤纤的手腕举起,皓腕赛雪,一串鲜红的手钏娇艳欲滴,就像一团火焰燃烧在手腕处。红珊瑚手钏有些大,请铺子里的师傅取了四颗珠子才戴着刚刚好,等她长大以后再加到手钏里边去。
“每次你送我东西,我感激,可又有自卑,你想过没有?”相宜的眼睛盯住了红珊瑚手钏,嘴唇边露出了笑容:“这是我第一次花钱给自己买首饰,嘉懋,我很高兴。”
嘉懋惊讶的望着相宜,在这一瞬间,她仿佛长大了不少,站在那里就如一个成年的少女,有她的思想,有她的执念,一双黑色弹珠般的眼睛里,流露出自信与从容。
嘉懋让步了:“好,只要你高兴就好。”
“多谢你,嘉懋。”相宜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她终于算是走出了第一步,她不再是依附着嘉懋的小小女子,这一世,没有他,自己也照旧要活得精彩。
伙计捧来了几块玉珏,相宜随手拿起一块羊脂玉,纯白色里透出些微微的紫红,一看就知道是珍品,只是温润的玉璧上却刻着一个很俗气的“福”字,将那羊脂玉的品级又拉低了几分。
她笑了笑:“这般好的玉,却刻个福字,实在煞风景。”
“这位小姐,你有所不知,这福字瞧着俗气,可却最是难得的,这人必须要有福气这一辈子才好走。就像小姐这般福慧双修的人,世间又能有几个呢?”
金玉坊的伙计,早就练就了一副好口齿,再怎么平凡的东西,在他们嘴里肯定会不凡了起来。
相宜笑了笑:“那就这个罢。”
她将羊脂玉的玉珏托在手心:“嘉懋,我送你这块玉珏,愿你做个世上最有福气的人。”
长宁侯府的长公子,长大以后会要袭爵,姑祖母从皇后变成太后,懿旨赐婚,夫人是工部尚书家的小姐,名门闺秀,这还不是有福之人?只要她不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嘉懋的福气就不会少,相宜笑着将玉珏递了过去:“嘉懋,你怎么了?不要?”
嘉懋没有说话,一把将玉珏接了过去,系在自己的腰带上,他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那纯白的玉珏挂在一侧,显得十分协调。
“好看。”相宜低头瞧了瞧,抿嘴一笑,带着连翘往外边走,嘉懋追了过去:“相宜,你就不请我去翠叶茶庄了?挣了钱就不理睬我了?”
“你爱来就来,我又没有捆了你的手脚不要你动。”相宜一只手攀着马车的横杆,回头笑了笑,眉眼温柔。
嘉懋心中一喜,赶紧骑马跟了上去。
今日来华阳见到相宜,忽然间发现她与原来的那个相宜有些不像,就如脱胎换骨了一般,眉眼里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自信,也不再是那种带着淡淡愁容的小姑娘了,她仿佛间长大了不少,有掌控自己将来的力量。
望着那辘辘前行的马车,嘉懋心中起伏不定,相宜这模样,似乎比原来要更美了。
翠叶茶庄的庭院里落花如茵,树下坐着一个蓝衣少年,手中拿着刀子正在刻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望着门口,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来。
“骆小姐。”尕拉尔欢欢喜喜的迎了过来,手里抱着一个东西:“我听刘妈妈说明日是你的生辰,特地给你准备了一件贺礼。”
尕拉尔的手里抱着一个树桩子,但却不是寻常的树桩,已经用刀子精心雕琢过,成了一树梅花,下边还雕了一张少女的脸,瞧着跟相宜的面容有几分相似:“我雕了好些日子,好久没用过雕刀,手都生了。”
相宜笑着将那树桩抱了过来:“我很喜欢,谢谢你,尕拉尔。”
尕拉尔听了这话,脸色一亮,那碧绿色的眼珠子也跟着亮了起来:“真的?你没骗我?”
“他是谁?”嘉懋上前一步,眼睛紧盯住尕拉尔不放,怫然不悦:“怎么以前我没见到过他?”
第一百四十章少年郎夜间对峙
四月的夜晚十分宁静,夜风吹得人的衣袍飒飒的响,树下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两人互相对视,似乎不肯放松半分。
沉默,寂静,两人谁都不说话。
远处的凤凰山黑黝黝的一片,连绵起伏着,附近全是稻田,刚刚下秧,春风一过,那秧苗不住起伏,期间还传来一阵阵的蛙鸣,伴着一阵槐花的清香。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到我大周来的?”嘉懋望着站在自己面前高了一个头的尕拉尔,没有半分畏惧:“你绝不只是一个富户家的少爷那样简单。”
尕拉尔很是平静:“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得法子。”
“不是不相信,事实上,你的身份绝不简单。”嘉懋看着眼前的尕拉尔,虽然身上穿的是葛布衣裳,可眉宇间那傲然之气却是怎么样也掩盖不住的:“我不管你有什么企图,你不能对相宜不利。”
“对骆小姐不利?你说的什么话!”尕拉尔瞪着嘉懋,满脸的气愤:“骆小姐是我的希思女神,我只会好好保护她,如何会对她不利!”
“你的希思女神?”嘉懋的眉头紧紧皱起,相宜是她的,怎么变成面前这异族少年的了?他的脑子里“轰”的一声,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你远离她,不要接近她!要是你有什么歪心思,别怪我不客气!”
“骆小姐是天上的星星,是空中的飞鸟,是我要追寻的那纯洁的雪莲花!”尕拉尔说到相宜,眼角眉梢带着温柔,嘴角露出了笑容:“我一定要守护在她身边,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又怎么能远离她?”
“你!”嘉懋忍无可忍,冲了过去,举起了拳头:“相宜是我的,她以后要嫁给我,要保护也是我来保护她,轮不到你在这里叽叽歪歪!”
嘉懋个子矮,比尕拉尔矮了一个头,可他此时却什么都不顾,恨不能将尕拉尔好好教训一顿,让他记住,必须远离相宜,不能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不能雕什么树桩送给她,不能总是跟着她走来走去,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尕拉尔没料到嘉懋忽然发力打过来,朝后边退了一步:“哎哎哎,有话好好说,你们汉人不是注重礼仪吗?哪有你这样动不动就挥拳头的?”
嘉懋没有搭理他,紧咬牙关,抡着拳头就往尕拉尔身上砸,这时候他深深悔恨,自己咋就不像宝柱一样跟着外祖父学些功夫呢?要是有功夫在身,肯定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面前这个大块头打倒了。
尕拉尔东窜西跳躲避了两回,口里喊着:“你这人怎么的,怎么就动上手了?”
骆小姐告诉过他,不要随便动手,更何况这位容家的少爷跟骆小姐似乎有些亲戚关系,看上去又是个好人,而且个头还比自己矮了很多,尕拉尔实在不好伸手去打嘉懋,似乎有些胜之不武。
嘉懋追着尕拉尔打,可尕拉尔跟着方嫂学了些闪避的功夫,几起几落之间,就把嘉懋甩在了身后。他回头看了看嘉懋,嘴唇边浮现出了微笑:“容少爷,你还是别白花力气了,你打不过我,就是连追也追不上我。”
“你……”嘉懋无奈,站定了身子,看着尕拉尔那高大的身形就在不远处,气呼呼道:“你且等着,过几年我肯定打得过你。”
“再过几年,你也未必打得过我。”尕拉尔捏了捏拳头,很轻蔑的瞟了嘉懋一眼:“你这小身板儿,还想跟我来打闹不成?我跟着方嫂可是学了功夫的,你一定想要来吃些苦头,只管冲过来试试!”
嘉懋急得红了眼,捏着拳头就要往尕拉尔神色凑,尕拉尔见他较真,赶紧伸手抓住他的手:“容少爷,你是斯文人,怎么就这样不讲理了?你要打我,好,你说说理由,你为啥要打我?要是你的理由足够充分,那我一动不动,由着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