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顷刻间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落在了相宜身上。
相宜有几分窘迫,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子来,替林茂蓉擦了擦眼睛:“你还是姐姐呢,怎么倒不如我这个做妹妹的了?这个时候该是欢欢喜喜过节,哪里就用得着掉豆子?”
林茂蓉很顽固得揪着相宜的手道:“你先说说,会不会跟我一道去广东。”
林知府坐在那边喜气洋洋道:“相宜,蓉儿说得对,你跟我们一起去广东便是,这样你也就安稳下来了。”他今日得了这个信,心里实在欢喜,只觉得多带一个人去广东实在是一件再容易也不过了的事情,别说相宜自己手里头还有银子与店铺,就算是个一无所有的穷丫头,到时候自己不拘一副妆奁就可以打发她出阁,还能让杨老夫人觉得自己仁义。
林夫人心中却有些担心,她脸上不动声色,眼睛却瞥了下坐在一旁的林茂真,只见他一双眼睛牢牢的粘在相宜身上,很是专注,似乎什么事儿都不能让将眼睛移开一般。
自己都收了骆大小姐做干女儿了,可真儿的那份痴迷好像一点也没减少,方才婆子过来报信说二少爷在园子里摔了一跤,头上撞了个大疙瘩,听得林夫人一阵害怕:“没摔伤别的地方罢?究竟怎么摔伤的?”
婆子将方才的事情大大略略的说了一遍,林夫人顿时醒悟过来,林茂真是不想撞到相宜身上,这才宁愿自己去撞假山的。她听了只觉心中气闷,没想到真儿还对那骆大小姐有一份情意,宁可伤了自己也不愿意伤了她。
看起来要想法子将两人隔开了才是,过得几年不见面,真儿自然就会将骆大小姐给忘记了。林夫人紧紧的盯住了林知府,心中有些不乐意,夫君如何能说得这般轻率,也不先与自己通个气儿!
“多谢干爹与蓉姐姐好意。”相宜见着林夫人目光炯炯,也知她心中所想,朝她微微一笑:“我怎么能跟着去广东呢?华阳我还有几间铺面要打理,今年开春就要去洞庭湖参加茶会,有的是事儿做呢。”
“华阳的铺子交给下人去打理就是了。”林茂蓉嘟着嘴有些不高兴,只是眼中已经没有泪水,她拉了拉相宜的衣袖:“你要赚那么多银子作甚?咱们只管花银子便是,赚银子的事儿让旁人去做便好。”
相宜听了这话心中只是叹气,若她是林茂蓉这般娇贵的小姐,她也可以不去为自己操心,可她没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孤身一人,不靠着自己还去靠谁?再说了,她已经活过一世,看到过不少贵女在没出阁之前是金尊玉贵的,嫁到夫家,却被婆婆百般折磨,大抵都是因着出阁前被娇宠坏了,出阁以后自然没有那般留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与婆婆两看两相厌,最后才惹来各种麻烦事情。
这人活着只能靠自己,父母靠不住,夫君也靠不住,唯有自己才是最大的靠山。若是将一辈子寄托在旁人身上,命好还能快快活活过日子,若是命中带煞的,很可能就躲不过那个坎儿去。
“蓉姐姐,我是没你这样好命。”相宜朝林茂蓉笑了笑:“干爹干娘毕竟不是我的亲爹亲娘,哪有拜了干亲就牢牢粘着不放的?你放心,你在广州等着我,到时候我自然会去看你的,不会让你在那边觉得不好玩。”
“真的吗?”林茂蓉眼睛一亮,抓住了相宜的手:“你真会来看我?”
“我说话算话!”相宜点了点头:“我肯定要去广州的。”
她在杨老夫人的指点下,已经开始有了勃勃野心,先将华阳的翠叶茶庄经营好,然后再去旁的地方开分号。杨老夫人告诉她,这世上除了大周还有很多别的国家,他们都喜欢中国生产的东西,比方说瓷器、丝绸、刺绣还有茶叶。
“刺绣你不用去沾边,容四小姐与你在华阳合伙开珍珑坊,她可没有说要与你一道开遍大周,你没有她的供货,也难以支撑下去,而且并不是生意做的种类越多就越赚钱,只要做精了一门,也照样能赚大钱。”杨老夫人给她的信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将翠叶茶庄做起来以后,就可以去泉州或者是广州开一家茶庄,那边都是商埠,与外国人做生意最好的地盘,那边的价格也卖得起一些,只要联系上了一艘外国的货船,你一次就能卖翠叶茶庄一年的茶叶呢。”
得了杨老夫人的指点,相宜只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她的心渐渐的大了,她不仅仅只要在华阳做得风生水起,还要将铺子开到外边去!相宜挽住了林茂蓉的手笑得眼如新月:“蓉姐姐,到时候我来找你,你可别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不认识?你蓉姐姐不认识你,还有我这个做干娘的呢。”林夫人听着相宜这般说,才放下心来,这位骆大小姐还是很识相的,不想让她与夫君难做,索性干干脆脆拒绝了蓉儿的要求,于处事来说,林夫人还是很欣赏相宜的——若是她能生在一共稍微好些的人家,自己肯定也会想着让她给自己做儿媳哪。
林茂真在旁边一直默默的听着,见相宜拒绝了妹妹的请求,而母亲也透露出不想相宜跟着过去的意思,更是有些无精打采,一双眼睛巴巴儿的望着相宜,心中有几分惆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位骆大小姐这般关心,他只知道第一眼见着她的时候,她那楚楚可怜的姿态实在让人觉得怜惜,自己应当要冲到她前边保护好她。或许这是作为一个男子的天性,见着那柔弱的女子,便会有这样的心情。
只是过些日子自己就要跟着父母去广州了,再也不能经常见着骆大小姐了。
这几个月来,他从学堂出来,总喜欢绕道从东大街过去,有时候去翠叶茶庄与珍珑坊与相宜说几句话,有时候却又只在马车上坐着,掀开门帘望望,看看相宜是不是刚刚好在铺子里边,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可见着面以后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今晚,他要对她说句心里话,这是离别之前唯一的机会,林茂真捏紧了拳头,不管怎么样,自己也该让相宜知道他喜欢着她。
用过晚饭,林茂深与林茂真陪着林茂蓉与相宜出去看花灯,林知府与林夫人有些不放心,安排了不少下人紧紧的跟着:“一刻也不能走神,好好的跟着少爷小姐,小心有拐子。”
众人答应了一声,一道跟着走了出去。
林茂深买了四个面具,两个妖怪,一个蓝脸膛,一个紫色面容。还有两张面具却是十分好看,一个是嫦娥仙子,一个却是昭君出塞。林茂蓉抢着嫦娥仙子的那个面具戴了,乌溜溜的眼睛在那空处转了一圈:“如何?像不像嫦娥?美不美?”
相宜笑着点头:“很美,实在是美。”
林茂蓉听了得意的笑:“可不是这样?我就知道我生得美。”
林茂深在一旁无奈的笑了笑:“哎,蓉儿,你也实在太喜欢夸奖自己了。”
相宜站在一旁,只觉得林茂真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有些窘迫,赶紧将那昭君出塞给戴上,隔了一层面具,似乎就舒服了些。旁边林茂深惊叹了一声:“要不是没这面具,远点看,蓉儿与二妹真像同胞姐妹哪。”
林夫人给林茂蓉与相宜都新做了几套衣裳,今日两人都挑了那大红颜色的小袄小裙给穿了,两人又梳的是双鬟髻,身量也差不多高矮,若不是这面具区别了,远远瞧着还真分不出彼此来。
林茂蓉听了得意,伸出手来拉住相宜兴致勃勃道:“咱们看花灯去。”
华阳街头到处都是灯,相宜被林茂蓉拉着到处跑,她一刻也不肯停歇,不一会儿身上已经是汗津津的一片。
“蓉姐姐,我们歇歇。”相宜停了下来,回头望了望,林茂深与林茂真就在不远处,这才放了心。她将面具掀开,露出雪白的一张脸:“还真是有些气闷。”
林茂蓉将她的面具拿了过去看了看:“咱们换着带一阵子。”她将嫦娥仙子的面具抹了下来,朝后边看了看,挤眉弄眼道:“咱们去捉弄哥哥们,看他们知不知道我们谁是谁。”
相宜拿着面具才戴好,林茂蓉将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掌心:“我要学你走路的模样,你拉着我走,咱们去逗他们玩。”
等着她们将面具戴好,林茂深与林茂真已经走了过来,林茂蓉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相宜见林茂真的眼睛一直盯着昭君出塞的那个面具看,微微一笑,自己走到一旁,看来林茂真是认错人了。
林茂蓉心中得意,正准备开口说“二哥你认错人了”,忽然林茂真伸出手来将她拖到一旁,在她耳边低声道:“宜妹妹,我喜欢你。”
“啊?”林茂蓉呆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林茂真又添上了一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真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知府贴心送旧仆
屋檐下到处都挂着花灯,将华阳的街道照得亮晃晃的一片,大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挨挨擦擦的从行人身边经过,相比之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一群人显得格外突兀。
相宜与林茂深站在一处,见那边林茂蓉与林茂真正在交头接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着林茂蓉掀开面具朝林茂真嘻嘻一笑,伸手捶了捶他的肩膀。相宜微微一笑,林茂蓉总是这般快活,好像从来不知道忧愁一般。
林茂真僵着站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何面具下的人变成了自己的妹妹?脸瞬间便有些发烫,若不是有面具遮着,他简直不敢再站在这里,恨不能找条缝钻进去。
林茂蓉扭着他的肩膀,脑袋在上边蹭了蹭:“二哥,你喜欢宜妹妹没有错,她那般美,又生得可爱,我也喜欢她。”
知道妹妹是在开解自己,林茂真总算是定了定心神,眼睛往相宜那边瞄过去,就见她一只手拿着那个嫦娥仙子的面具,正笑盈盈的与林茂深在说话。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眼角眉梢全是那快活的神色。
林茂真低下了头,相宜真的只将他看做兄长一般,对他与对林茂深一样,没有旁的异样的感情。
一颗心,就如那易碎的琉璃盏,从桌子上跌落下来,撒了一地细碎的屑子,每一片细屑里,都承载了他破碎的心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零落,星如雨。
天上圆月皎皎,群星与人间的灯火辉映着,灿灿光华,不可逼视。
相宜与林茂蓉在花灯会上兜了一圈,猜了两个谜出来,每人都等了一盏花灯。林茂蓉拎着花灯看了看,有些遗憾:“宜妹妹,这花灯也太不精致了些,我怎么觉得就是用一层红纱糊了张皮儿呢。”
“这些能随便送人的花灯还能有什么好的?”林茂深在一旁笑着摇头:“咱们去那边看赛灯,那里的花灯才好看。”
林茂蓉叹气道:“若是我那琉璃绣球灯能拿出来赛灯才好呢,保准能拔得头筹。”
相宜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嘉懋上回向她追问琉璃绣球灯的事情来。眼前忽然闪过嘉懋的脸,他那黑亮亮的眸子盯紧了自己,一只手拉着她的手贴到他的脸上:“好好爱惜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他嘴唇边温热的气息似乎还留在掌心,相宜下意识将手在小棉袄上擦了擦,好像想要将嘉懋那种温柔的气息擦去,可越是擦着,掌心便越热了起来。
原来自己还是在想着他的,相宜失神的望着自己的手掌心,上边已经红了一大块,不免有些失落,自己下的决心呢?难道就这般脆弱容易瓦解?不,不,她咬了咬牙,她一定要坚持,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到任何伤害。
第二日相宜去了甜水胡同,李氏与刘氏见了她过来,很是欢喜:“昨日你打发婆子送了节礼过来,怎么自己却不来用饭?”
“林知府喊我过去了。”相宜笑得十分温柔:“都没来得及替二舅践行。”
钱沐晨昨日用过午饭,去钱老太爷那边拜别以后便动身去京城,春闱迫在眉睫,再不去唯恐就赶不上了。李氏替他准备了些盘缠,打发了两个长随跟了过去:“好好护着老爷,不得有半点闪失。”
“二舅今年肯定能金榜题名。”相宜说了几句恭维话儿,然后便向李氏与刘氏打听那个继外祖母钱卢氏的情况。上回过年她去给外祖父拜年,那钱卢氏的眼睛一直只往自己身上瞄,赞了她的衣裳料子又赞她的发簪,最后不阴不阳的说了几句:“你母亲是个得宠的,东大街上最好的铺面都被她得了去。”
相宜当时笑着回复:“还不是外祖父外祖母恩典,要不是哪里能有这些东西。”
钱卢氏又捉着说了些话,不外乎是珍珑坊实在是赚钱,现在钱家的铺子没有一家比得上珍珑坊,听着是在诉苦,可好像又含着些深意。
“我觉得外祖母……”相宜犹豫了一下,还是吞吞吐吐的说出了口:“嘴巴实在厉害,说出话来像刀子一样,能将人的肉一层层的刮下来。”
李氏与刘氏相互看了看,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相宜,你就别多想了,反正能少去那边就少去吧,那人可不是善茬。”
两人从钱家大院搬了出来以后,不用再低头做小,关着门在家里说起话来不免放肆了些,对那位年轻的婆婆,两人早就有了怨言,分家的时候公公只顾着小儿子,忌惮着大儿子,却草草将她们两家打发了出来,更是添了一层怨恨。现在听着相宜说到钱卢氏,索性就用那人来代替,连个客气称呼都没有了。
相宜听着两位舅母异口同声说钱卢氏的不是,心中也明了,行了一礼站了起来:“相宜知道了,多谢舅母指点。”
钱卢氏那口气,或许算计上了自己东大街的铺面,只是现儿自己拿着房契与林知府的判词在手中,她怎么样也占不了便宜。相宜想了又想,自己可得好好的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能让钱卢氏算计了去。
林知府过了几日便接到了吏部的调令,新的知府过几日便要来上人了。在他动身之前,林知府送了一份厚礼给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