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后,陆绅把秦逸生托付给新助理,转身去了陆家村。
深秋光秃秃的道旁树飞速后退,焦黄的麦浪在风中起舞,车窗外偶尔滑过几个骑单车的背包客,但这些都不足以引起陆绅的关注。
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
熟悉的景色越来越多,心绪反而越来越泥泞混杂。
悲喜难言的情绪漫过嘴角,双眼逐渐湿润,连胃部都开始隐隐抽搐。要是让那些一直把他誉为铁人和陆阎王的手下看到,指不定要怎么大惊小怪呢!
四年北漂。
短短四字,说起来却何其艰难?
从场务打杂做起,表现杰出,仅数月就被制片方相中提拔到新剧组当副导,第二年就拉来赞助独立执导,两年拍片近十部,忙得脚不沾地,安眠药和咖啡长伴左右,胃病更是根深蒂固,现在只要精神高度紧张,就会复发。所幸电影个个叫座,没有辜负他高强度的自虐行为。
人气的攀升让他在圈内站稳脚跟,一个眼神飘出,就有大把富商愿意把钱捧到脚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导演圈里妒恨他才华的人不少,每部作品上档都有大批影评师坐等骂战,想方设法地抓他痛脚,表示各种不看好。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电影被称为“商业快餐”、“艺术垃圾”,没有丝毫价值。
不难看出这背后站着谁的影子。
文人相轻,他自己也是如此。
并无多大伤怀,顶着骂名和排挤,花了整整一年拍了部半文艺片,跳过国内直接投给国际a类电影节,十几项重量级提名,一举拿下最佳导演和最佳外语片两大奖项,全球票房破十亿美元。
今年下半年,他捧回那座含金量极高的奖杯,对他圈内封王,再无人敢置喙。
四年奋斗,外人只看到他踏着名利双收的台阶风光走起,却无人可知,他在第一次执导电影时,曾哭得泣不成声。
这年头,影迷们嘴挑眼毒行书犀利,比上帝还难伺候,纯粹的爆米花电影根本无法在票房榜上月月独占鳌头。影迷们更新微博,有一大半都在夸誉:
#陆导的片子有内涵,只不过藏得太深,太无奈!#
——观陆导电影有感:
你第一遍去看,满是笑点。
举目四望俱是血盆大口,见牙不见眼,一个个花枝乱颤,爆笑声跟患了集体疯癫症候群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十分钟一过,剧终人散,你随人流穿过,仰望万里晴空,岁月静好,任是之前天大的伤痛郁结都可以平静看淡。
如果把电影比作一餐,当你第二遍看,或许还会为相同的菜色愉悦,可愉悦过后,你关注的不再是餐点,知晓它的美味,于是抛开对菜色的怀疑,像是思考桌上摆放法国大餐还是日式料理,开始留心细节,桌对面的人,是男是女是丈夫还是老爸?
今天的节日,桌上的花,或珠宝礼物,你们闲谈交流,分享食物。
在进食中进行感情的升华。
你能看出笑点下属于底层的无奈,心酸,拼搏,不甘,然后由此共鸣,体味如同酸甜苦辣般的人生百态。
当你看第三遍,这或许就是茶了,过滤第一遍的笑梗和第二遍的细节,回归到电影本质,纵观全剧,情节、构架、隐喻,你笑,笑不出来,你伤,心酸无奈也都沉淀,只剩下惆怅。
荡气回肠……
——以上,人心写照,亦是陆绅的写照。
猴年,他来到京都,当上副导演后就给家中妻子寄信,要把儿子接来。可收到的回信却让他险些心如死灰。信里说,付秀兰在他走后精神一落千丈,常常恍惚不已,忽略了儿子,导致儿子高烧不退,不幸因病逝世。
他先是不信,把信撕得七零八落,妄想过度的思绪在脑中盘踞,不断地设定——如:付秀兰因爱成恨——以此排解恐慌。他本该立马买票回乡,却害怕真相就如同信中一样,起码——在没亲眼证实前,还能怀有自欺欺人的念想。
没过两日,邮包再次造访,是他追要的户籍本,除开户主与妻子,儿子一栏已作废,盖章上惊心动魄地显示:死亡。
不久后找人迁户口改名,再次查询了儿子的身份信息,确实注销无疑。
确认之后就是暴怒!
恨不得冲回去让付秀兰给儿子陪葬。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把家里从上到下砸个通透,眼红得像脑溢血。可怒气飘远,就剩下悲恸。
深切,无法抑止……
食不下咽地关在房里一周,任谁敲门都不回应。
助理开始还以为不在家,东西南北找了一圈都不见人,才知道坏事了!等助理确认陆绅返家后再未出来,陆绅已因脱水昏厥,助理找大楼物业开门时陆绅进入休克,医生甚至痛心疾首地斥责:哪怕再晚上一天,人就彻底没了!
胃病也是在那时落下的。
陆绅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妻子寄去离婚协议。
人都有推卸责任的通病,只有把儿子的死因通通归结到前妻身上,他才能不被自责逼疯。那一年,他像疯子般排满拍片档期,生怕丧子之痛会无孔不入地侵占闲暇时间。
他甚至不敢去给儿子扫墓,怕面对儿子。
深刻认识到——他作为“父亲”的失败,是多少荣誉都无法洗刷。
陆绅独立执导第一部电影,爆破人员经验不足,助理意外丧生。女助理是未婚生子,独子正好四岁,丧礼上,他看见秦逸生抱着遗像双眼通红,刹那想起陆诚,丧子后的铁石心肠都萌生恻隐,顺理成章地收为养子,但并未给其改姓。
秦逸生个性乖巧,在他对儿子满月照发呆时知趣得从不打扰,然后在他不小心流泪后,把纸巾盒放到他脚边,体贴地关门离开。
这让他感到惭愧,正好有节目邀请,本着补偿的念头,顺势答应。
两年时间,稍微抚平伤痛,派人回乡商量给儿子迁坟的事,甚至丧心病狂地想把爱子的棺木埋到新别墅的花园中,好日日陪伴。可等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却告诉他在青城一小看见前妻送孩子上学。他欣喜若狂,又不敢置信,反复让人确认,这才知道儿子并没去世,全是前妻为报复他说的谎。
那时他刚捧到大奖,忙于应酬没时间回国,只好软硬兼施,甚至拿出罢演威胁节目组,才终于让这两年热衷在国外选址的节目总导演把最后一站定在青城,借机回来。
在刚离开的那年,他想过无数个衣锦还乡的排场。
大排豪车送行,助理保镖随身相伴,一身定制西装,带着黑超墨镜,长腿和牛筋皮鞋抢镜跨出车门,一脸倨傲地弹弹衣袖上的灰,借机把价值百万的钻石袖口不动神色地显摆一遍——该怎样扬眉吐气,引人羡艳?
可误解儿子死后,他就再也不愿意踏上这片伤心之地。
获得的赞誉越来越多,眼界地位越来越高,他甚至在午夜梦回开始疑惑当初可笑的想法,把年轻气盛的炫耀抛诸脑后,如今他穿着梦想中的定制西装和牛筋皮鞋,黑超摘下别上左胸的口袋,豪车靠边停下,准备齐全,却低调地一人独行。
顺着蜿蜒的土路走去,西装革履的样子与乡间风情格格不入。
——就像他不甘平凡的野心,注定要走出这里,站上别人遥不可及的巅峰。
回望漫野的秋色,突然发现,他不愿意和任何人来分享这些独属于他和儿子的景色。
他走得极快,裤腿上沾了泥,衣服上落了草叶,有些不顾形象……他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啊,度过了近乡情怯的矛盾纠结,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宝儿。那个坐在他膝头,用口水糊了他满脸的男孩,那么纯真可爱,仿若这时间唯一驻扎在心中的净土。
离陆家庄越近,景色就越加荒凉。他迟疑着,慢了下来,隐约有些不安。
厚厚的落叶积了满地,像是很久没有打扫,牛筋鞋底踩在风干落叶上的清脆声响清晰可闻。
嘎吱,嘎吱。
太·安静了。
临路的两旁还有许多没有收起的花圈,五颜六色的纸花上落满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