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道声音响起的第一瞬间,程五千就浑身一颤。不安的情绪开始像以往那样在心中如浪涛般翻涌泛滥,冷汗像一个个小虫一般从毛孔里开始往外钻。倒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预兆,一种久经战场后自然会浮上心头的预感。
不可能吧?我可是叫五千,这才一千,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抱着这样自我安慰的心理,程五千扭过了头。
程五千看到了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背着一根黑不溜秋铁条的少年。
少年走上前来,先是对面色极差的庄家抱了个拳,咧嘴笑道:“这位叔叔,我是个江湖小子,游历江湖途经此地。看到这路边赌局,手便有些发痒,想来玩上两局。眼前这个跟您对赌的小……兄弟,手法是在精湛,容不得我不会会他。不如您看这样行么?若是我赢了钱,算您的。若是我输了,我连着您刚才那一两银子一起付了。”
话音一落,周遭围着的庄稼汉们一个个都叽叽喳喳的议论了起来。
“这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净碰上这些个有钱的主儿了?”
“你瞅瞅现在这些娃,一个个都不到二十岁,竟然都有了赌瘾了!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这不就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娃嘛,你酸也没用……”
“老刘啊,你就答应了吧!真要让你掏一两银子出来,回家你婆娘不得把你打死啊!哈哈哈哈……”
被称为老刘的庄家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盯了面前的程五千一会儿,转头问那个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背着铁条的少年:“这娃,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好!换你!你来!”
这一刻,程五千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眼见那背着铁条的家伙咧着嘴施施然坐到了自己的对面,程五千眯了眯眼,咬了咬牙,恶向胆边生!
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拼了!
“一!二!三!走!”
“开!”
程五千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行!敢不敢再来一局!”
……
在温暖的农家小屋里,铁条被楚羽随意的放在靠门的农具处,转身舒服的往这自制的粗陋藤椅中一趟,扭头向里屋伙房里喊道:“婶儿!不用多费劲,随便儿整俩菜,我跟刘叔稍微喝点儿!”
立刻就有一个粗嗓门儿的中年妇女垫着勺儿从伙房里冲了出来扯开嗓子喊道:“那可不行!老刘这个瓜怂,老娘早就告诉过他不要赌不要赌,早晚阴沟里翻船!偏是不听!今天要不是你楚羽小兄弟,这一两银子,我们一家不知道还得多辛苦多久呢!敞开吃,知道你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咱们这也没什么好东西。放心吧,肯定吃不到一两银子!”
楚羽咧着嘴笑道:“婶儿,我可不是啥富家子弟,我就是一个江湖小混混罢了!”
老刘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啥也不说。
刚刚进来准备自己找地方坐下的程五千听到中年妇女的一通言语,顿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觉得自己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就得被骂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楚羽一乐,道:“来坐吧,刘叔这一家都不是什么坏人,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是赌瘾上来而已。不谈钱,你这个家伙的赌技还真是相当可以啊!”
程五千听出了楚羽话里的揶揄,但并不觉得刺耳。脾气里无赖劲儿一上来,也就扯了条板凳一屁股坐了下来,很是光棍的冲老刘一抱拳,道:“刘叔!对不住了,手痒的实在狠,没考虑到后果,一会儿婶儿菜端上来了,我罚酒!”
“好说好说。”老刘本身也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家,见话头说开了,什么不快也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菜很快做好,满满一桌,有凉有热。摆上来的酒是农人们自家酿的土烧酒,虽然不够醇厚香浓,但烧嗓焚肺,别是一般滋味。
气氛就在这浓浓的菜香中热闹了起来。
“我说小羽啊,我看你今年也不过二十吧?哪里的人氏啊?”
“嘿嘿,刚过十八生辰。我洛阳那边儿的人。”
“洛阳城!那可是个好地方!洛阳城主萧正风,那可是当世一等一的豪杰!小羽你这年轻有为,是想学萧城主的风流意气吧?”
“嗨,瞧您说的,我就是个不愿意在家里待着,出去跑江湖的小混混而已。哎对了,程五千,你又是哪里人?看上去不比我大啊。”
“我也就才十七……说是本地人也行,但我从小在辽东那边儿长大的,也就最近才回来。我爹娘都死了,这边儿有个家境还不错的亲戚,过来投奔。”
老刘哈哈大笑,道:“就你这赌瘾,你那亲戚家底儿还不得被你给掏空咧!”
这话一说程五千就不乐意了,仰头把手边酒碗里的酒给一口闷了,脸上立马飞出些许红晕,眼珠一瞪,叫道:“什么玩意儿!老子那赌技!想输?太他妈难了!还败他家?他不谢我给他挣私房钱都说不过去!”
“哈哈哈,你这娃就别吹咧,今天不就输给人小羽了么!哈哈哈……”
程五千看了一眼跟老刘一起咧嘴大笑的楚羽,缩了缩脖子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这时老刘媳妇儿一边那围裙擦着手,一边走到了桌前,挨着程五千坐下,语重心长的说道:“娃呀,别听那个瓜怂瞎说,家里出事儿,心里不好受,这是可以理解的……”
程五千一见那女人的好奇心马上就要起来,眼见说着就要没完,连忙打着哈哈道:‘没事儿婶儿,我不伤心,真的我不伤心。”
“但是吧,赌这个事儿,终究不是啥好事。咱还年轻,就应该老老实实的找份营生,安安分分地找个媳妇儿,成个家,生个娃……”
这下连着楚羽一起都不知道该站该坐了,两个年轻人一起被教训的满脸通红。
“臭婆娘!谁让你上桌地?”
“哎呀?喝两口尿你还不认识谁是谁咧是吧?不让我上桌?今天晚上不让你个瓜怂上床你信不信?”
两个年轻人那里承受得住这种荤话,原本就红的脸红的能滴出血来……
……
是夜,老刘媳妇儿收拾完满屋狼藉之后,便回屋照顾酒量并不怎么好的老刘去了。强悍如她也并没有真个不让自己男人上床。
屋外月正圆,屋内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响起来之后,程五千的身影出现在了小院儿里。
看着那个抱着铁条躺在石磨上醉眼看月亮的家伙,他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啥?”
“……看出来我出老千。”
“你那内力波动也就偏偏武学大家之下的家伙,想唬我,没门儿!”
程五千一脸震惊,“你有武学大家的水平?”
“嘿嘿嘿,老子不告诉你……哎我说五千啊,你这酒量相当可以啊……”
“在辽东那边儿练的……那不该啊,你就算能感受到我用了内力,可我这具体出千的方法你不了解,怎么就给我破了呢?”
楚羽缓缓扭头,咧嘴一笑:“我小时候看的书多……嗝……有话本上提到过你这种能隔空摄物的异人……我,我用内力覆盖手掌,将柔劲儿打进色子筒里,你境界又不高,自然操纵不了了……”
程五千心头狂震。
“我说五千……你看婶儿说得多对啊,别瞎跑瞎玩儿啦,戒赌吧,老老实实找个好人就嫁了吧……”
“你才比我大多少?教训我?你怎么不……等会儿,你说什么?嫁?”
“唉,装什么装,我早就看出来啦……你不就胸平一点儿,有先天上的男扮女装的优势么……还是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哈哈哈哈……”
程五千恼了,叫道:“胸平怎么了?胸平怎么了!你知不知道胸大了挂在前面颤颤巍巍的会有多累人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也不知道……哈哈哈哈!”
程五千七窍生烟,就欲伸手打人。但想到刚才这家伙说自己有武学大家的实力,便悻悻的收了手。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好奇道:“那你呢?你又是因为啥出来跑江湖?”
“为了情怀!哈哈哈哈!为了什么……嘿嘿……我偏不告诉你……”
楚羽翻了个身,啪唧一下从石磨上摔了下来,昏睡了过去。
程五千翻了个白眼儿,有些想趁这个机会上去踹这个家伙两脚。半晌,还是忍住了。
“我怂我怂,我认怂……”
月光之下,少年趴在地上抱着铁条,开始做起了梦来。在那梦里,有不穿道袍的小道士,喜爱黄色罗衫的小姑娘;有满脸不服的死胖子,有满嘴脏话的小掌柜;有紫衣长枪的女子,有医术高超的老人。
有城门远望的娘亲,有未曾谋面的父亲……
“娘……”
少年脑袋在地上拱了拱,将铁条抱的更紧了些……
月光如远望之人轻抚游子的双手,温柔而又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