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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尸共眠(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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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爱莲住院的第三天下午,心莲回到家,准确的说是他们家,为了方便照顾倪爱莲,她仍住在他们家。她洗了个澡,准备休息会,晚上再去陪护。洗澡的时候,她仰面躺在偌大的浴缸中,四仰八叉,试图填满它,但显然她做不到。她想,自己有几个月没上班了?自己也记不清了,但工资奖金照拿,甚至更多。她觉得自己寄人篱下,觉得自己是寄生虫。她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她攫取了太多的养分,以致她的宿主,她亲爱的姐姐遭此厄运。

但不管怎么说,倪爱莲住了院,心莲还是松了一口气,觉得肩上的担子卸下了来。其实她也知道,客观的说,住院了病就一定能好吗?住院了病情就不会恶化了吗?住院了就不会出现并发症,不会得新的病了吗?答案都是否定的。但我们总觉得进了医院,使病人康复的责任就转移了,连带着,病人再有什么危险,我们可以伤心落泪,可以怨天怪地,可以迁怒于人,可以为自己辩护,可以安慰自己,最关键的是:不用承担什么道义上的责任了。

心莲知道,这当然是不对的,事不关己的时候,大家都能认识到这一点。她想,一个人生病,爱她的亲人会悔恨,会怨自己“对她不够好,关心不够,没及时发现病征……”,一个人想怪罪自己、数落自己,同一个人想要找借口撇清自己一样,有无数的理由……我们也都知道,对于一个既成的,无法改变的事实,悔恨越多,痛苦越多——那真是痛彻心扉啊!

她想到了网上说的那些事儿,她嗤笑了一声。她对自己说:哼,手术有风险,有些病治不好,真当那些家属不知道这些吗?他们是出于对患者的愧疚,出于自责。有些人就是喜欢找借口,要撇清自己,要把自己立于道德的高处,什么都怨别人,医生、医院成了替罪羊,他们把所有的愧疚、自责转换成了对医院的愤怒。还有的人,一味地怨自己,深陷悔恨、自责而不可自拔,好像自己亲手毁了自己的生活,亲人的病情就可以好转、死人就可以复活、时光就可以倒流似的。直到有一天,某个人或他自己,对他(自己)说:“你已经尽力了,给患者请的是那么负责任的医生,也治疗了那么久了,还花了那么多钱给他治病了,足够了,你真的尽力啦!”医院(象征花费的成本)、医生(象征耗费的心力),成了他最后的救赎,让他得以释怀。

她在心里问自己:爱,到底是自私的还是无私的,是为了让自己舒服,还是为了让别人舒服?她想了很久,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如果那个“别人”和我们自己是一体的,这不是一个问题;如果“别人”只是别人,我们给予别人的爱,其实是为了取悦自己。

请了个护工,心莲清闲了些,也就有时间胡思乱想了。她回望过去:遭受无端责骂,但照顾倪爱莲很辛苦,也是她的责任,所以她不觉得苦,反而觉得是在报恩,觉得自己很幸福;聚焦现在:她轻松了,不再被责骂,但她对自己说,姐姐也没像当时对我那样对待护工;她也没有责任了,她对自己说,我也不会治病,这个责任在医生,而且,护工是花钱请的,专职照顾病人的,没道理让护工坐着玩,我忙前忙后吧,所以照顾的责任在护工。

她从前段时间扮演的角色中脱离出来,变回了自己,她开始恨倪爱莲。她蜷在那张暗褐色的大沙发上,穿着以粉色为主家居服,衣服正面画着一只大龙猫,她突然觉得这个龙猫笑得贱贱的,特别欠揍,她想,这是姐姐送给我的,讨厌。她起身去厨房,准备给自己冲杯咖啡,她觉得头发搭眼睛,就随意拨了拨,结果疼得倒吸了一口气,头发卡项链里了。她跑到厕所,对着镜子乱扯一气。玫瑰金的项链,吊坠是一个粉嘟嘟的小天使,他的双手并拢仿佛正在祈祷,他的身上镶了钻,显得光彩照人。她突然觉得这个小天使胖得像只小猪,她忿忿地想,这也是姐姐送给我的,还说什么每个女生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她要把项链摘下来。可她看到了镜子里那张苍白、愤怒、沮丧的脸,自己的脸,她放弃了原本的打算,转而对镜中的自己扬了扬拳头,说:“瞧你那熊样,揍你啊。”她愤怒地盯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她却笑靥如花,说不出地欠揍,仿佛在无声地说:“来啊,来揍我呀。”恼得她一跺脚,出了厕所并狠狠摔上了门,好像这样就能把负面情绪留在那里似的。她来到咖啡机前,看到了姐夫的咖啡杯,她想:“那傻姐夫,怎么老把咖啡洒出来呢?姐夫……”她下意识地为张牧之也冲了一杯咖啡。她盯着两杯咖啡,两只同款咖啡杯,她越看越不顺眼,她想,为什么跟我用情侣款?去跟你老婆用一样的啊。她帮他辩护:因为他原来的杯子摔了。她又反驳:那没必要跟我买一样吧,就为了第二件半价么,哼!她又想,都说姐夫爱姨妹儿,姐姐那样糟践我,他就像个木头人一样在旁边看,不言不说,端是个无情滴人儿。她真恨不得摔了咖啡杯,砸了咖啡机,让他们知道她的厉害。可最终,她只是把两杯咖啡端到了餐桌上,她咬牙切齿地想:我要左一口右一口地把他们统统喝掉。

她刚刚坐定,大门开了,张牧之翘班回了家(好吧,总经理的话,好像说翘班也不大合适)。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他宝贝咖啡的香气(狗鼻子吗?),循着味儿来到餐桌旁,他没想到他也有一杯,杯上那袅袅雾气正在朝他招手呢。他惊喜地说:“心莲,你行啊,未卜先知啊。咖啡都给我冲好了。”

听到他的话,曾心莲如梦初醒,抬起头,看着他那人畜无害地模样。下一刻,她哭了,嚎啕大哭,哭得昏天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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