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蔚蓝的天空下,苍翠欲滴的雨后丛林,迎来了金色的晨曦。安控室门口台阶旁的支柱下,一株小小的柠檬草歪歪地迎着朝阳,为这一切欢欣鼓舞。
昨夜里,它被人连根拔起、又扔在了新翻出来的泥块旁,所以还站不直。尽管如此,由于水份充足,此刻它细长丛生的绿叶子,依旧滋润得发亮。而且,在这片充满生机的热带土地上,它只需几天,就能重新把根扎入大地、把丛生的叶子向天空向四周伸展,去尽可能争取更多的阳光。
……
冬明走向安控室;他已经换下了制服,穿着防水的长裤、雨靴,以及长袖衬衣。哦,没什么奇怪的,眼下这儿到处湿漉漉。但是……或许衬衣袖子可以挽起来?冬明到了门口,也没上台阶,朝里面一看,叩叩门:“苏可。”
苏可闻声转头,笑笑走出来,一脚踩下台阶,惬意地倚在门框上:“嗨,早上好。”
冬明看着苏可:“早上好。”
两人都等对方说话,结果沉默了一下。这令苏可不解:“什么事?”
而冬明也怔了一下:“您不是有事吗?”
苏可奇怪了:“哈?”
冬明比苏可更奇怪:“昨晚,您……”
苏可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哦,当然!”她转身进去,打了个哈欠、用右手大拇指抹了抹两个眼角:“我只是困了,一时没想起来。”两个值班的夜空蓝本来就坐得笔挺,闻言更是正襟危坐、闭紧了嘴巴,只是眼睛努力往旁边瞟啊瞟、彼此交换着古怪的眼色。
而苏可也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她一边抹眼角,一边头部不动、目光在桌子上迅速扫视。然后苏可眼睛一亮、瞅准了一份角落里的文件;她盯着文件略一想,顿时快活地吐吐舌头、坏坏地乐了,当即伸手够过文件;不过她转过身走向门口、把文件交给冬明时,又恢复了正经,只是还含着微笑而已:“这个,帮我送过去。那两个丢三落四的家伙!”
这份文件比十六开的纸大一圈。它的绒面硬壳精美华丽,是夜空蓝色,上面有银色的烫字。事实上,这是一份地球风格的正式文书,长得就像外交备忘录,只是颜色换成了星际间最通用的搭配。
冬明接过文件,翻开看了一眼:“明天来得及吗?我今晚也轮班。”
苏可微笑着连连摇头:“那可不行,那怎么行?太晚了。事实上我怀疑现在赶去,也很难来得及。一定要尽快。今晚的调班我来解决。明天后天您休息,但这儿到那边,那个飞……飞机?要一天不是么,来回就是两天,那可就尽在路上了,太累了。而且万一天气不好,甚至会赶不及。所以我看,您干脆休假、休假!您不是还有一堆休假吗?再不休就休不完了!”
冬明等苏可说完这一堆,道:“现在休假?这儿走不开。”
苏可笑眯眯一摆手:“哦,考察团的人手这两天就到了,最多明天晚上。您刚好可以放心。”
冬明有片刻没说话,而后他轻轻道:“谢谢。”
苏可略动了一下,难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也是轻轻道:“谁让我贪玩呢?您要谢就谢亚勒吧。”说着她突然抬头看天:“啊哈,今天天气真好!”
冬明跟着望了望天,手指略略摩挲了一下硬壳上的绒面,唇角微微一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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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刚刚开始西斜的时候,姜灵他们终于登上了军绿色的直升机。
登机时姜灵婉谢了救生员与绞盘。身上没有受伤,姜灵很清楚爬绳梯对她而言并不难,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梦里的姜灵还干过更惊怖的事,现在姜灵还不太敢想。但无论如何,从此刻开始,一旦有机会,姜灵要把这些继承而来的经验都熟悉起来。
因为姜灵害怕受伤、更害怕丧命。她要保护自己,即使再次遇到昨天那样的险况、甚至更危险的情况,也要好好活下来。
而姜灵决定的事,姜灵一向会尽最大努力。
……
他们在蒙古的机场转了军用飞机,而后直抵北平。下飞机后也没去哪儿,就在机场旁边的招待所住下了。
之前姜灵在红桦山庄的春秋衣物连行李箱寄存在那儿。此时,贺晓曦与秦便衣……这次姜灵知道了他的名字,秦杰。此时贺晓曦与秦杰已经把箱子带过来了。
所以姜灵唯一做的事,就是请秦杰买了新手机与新号码:这事叫贺晓曦去,最后也会落到秦杰身上;何况姜灵对贺晓曦并无好感。之前的事姜灵不计较,但不意味没发生。
不过拿到东西后,姜灵没有立即往家里打电话。她先吃了一顿饭、冲了一个澡,这才把通讯录拷贝过去,准备了一杯水,坐在单人沙发里,又查阅了贝加尔湖那边昨天、今天的天气情况——女儿出门在外,姜富安与胡海燕天天追看那边的气象。
做完这些,姜灵再思索了一遍,找不到还有什么要准备的,这才从容按下了胡海燕的号码。
进食与清洁令姜灵放松,姜灵拨通电话的时候,知道自己此刻听起来安闲得很,还有点慵懒。
而知女莫过母,胡海燕对姜灵之前那个电话似乎觉得不对,因为她对丢手机的事、对姜灵今天昨天的行程比平时更关心。平时姜灵说什么,胡海燕听什么——对父母来说,重要的不是孩子玩了什么,重要的是孩子玩得开不开心——然而这一个电话,胡海燕问了好几句。
姜灵只说骑马钓鱼,因为简单,没出什么纰漏。接下来,毫无疑问,还有老爸与外婆。所以,当姜灵打完电话走出套间时,已经饭后好一会儿了。
贺晓曦与秦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两人各占沙发一头,见姜灵出来,都看她。姜灵微微一点头打招呼,道:“请问,老程和柳磊在哪个房间?”
贺晓曦笑笑道:“要不明天再说?今天太晚了。”
这会儿才晚上八点不到一些,实在不算晚。因此姜灵看了贺晓曦短短片刻,将目光转向秦杰:“我现在不能去看他们?是他们不能见客、我不能见客,还是都不能见客?”
她问得温和平静,但内容却是严肃。秦杰没拦,解释道:“不是不能,他们在忙,因为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一些当时的情况,或许用得上。明天,最晚后天应该会有空。”
姜灵点点头:“这样子。那当然是正事重要。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今天十七号,已经出来半个月了。”
秦杰没回答:“先住几天看看情况吧?安全第一。”
姜灵觉得这情况有些奇怪,她看定秦杰:“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第一时间知道赵永刚、周信光和俞静他们的情况?”
秦杰笑笑:“我们当然会尽早告诉你。”
“尽早”还不是随人说?与“第一时间”可差远了。所以姜灵眉毛一挑,略一点头:“我晚一点知道不要紧,他们平安就好。他们会尽力吧?”
秦杰慢了一点才反应过来姜灵后一句在说谁,道:“那是自然。”贺晓曦插嘴道:“说点开心的吧,你这次运气可真好。怎么样,在原始森林里过夜的感觉?”
不能回家、还要说这种话题……一般有人遇险受惊了,不是该劝慰放松吗?怎么会第一时间回忆当时的危险情况?!所以,姜灵仔细看了秦杰与贺晓曦。结果直觉告诉姜灵,秦杰与贺晓曦的态度又比上次分别时戒备谨慎,这一切,令姜灵大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好吧,她既没当过兵也没接受反恐反绑架训练,全身上下毫发无伤、被保护人员里唯一安全返回,会被觉得有嫌疑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姜灵这次对此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至于难过……姜灵在第一次去操场和亚勒聊了那一次之后,就已经不会难过了。左右这种怀疑也不算毫无根据,常理而已。
另外,姜灵也不担心。因为十二号与冬明在机场告别,回去她就把学校给申请了,而后查了那句“西罗提诺”,傻了半晚上又笑了半晚上——也即傻笑了一晚上!
米泰军区所辖星域缺农业、本身生物圈又不好,它上面的学校,这类专业上每年招生匮乏,只要是自费去学这个,他们都会要。而且,奖学金之类也很多。琪雅的学校录取又灵活,名额也灵活,长年开放申请,新学期名额达到设备满载上限、或者截止期到了,就停申,再开下一期申请。所以这几天,姜灵的录取就该到了;同样也因为这些,亚勒的邀请函也快发了。
……
姜灵如他们所愿,在旁边沙发里坐下来,微微一笑:“老王才运气好,他因祸得福。”
一般的小伤口对上飞机无碍,但耳膜修补手术不行。因为飞机升空、降落时,都有气压变化。这变化对健康耳膜都有压力,所以才要嚼口香糖;对刚补好的耳膜,更是会造成损伤。
其实老王本来打算回国内补,不过亚历山大那边觉得他也是客人,客人受伤主人当然要好好照顾,直接派车就让老王去医院,老王再拒绝可太过矫情,这才会滞留当地。
姜灵讲完老王的好运气,贺晓曦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是没怎么露出来,又把原始森林的话问了一遍,道:“你在林子里呆了一天一夜,觉得如何?我还没试过呢。”
姜灵定定看她片刻,肃然道:“不是说,要讲点开心的事吗?你难道真当我刚在林子里旅游回来?你就算没去过原始森林,干你们这一行,拉去野外训练总有吧?实在不该不知道!”能赢过老虎、活下来,姜灵固然认为值得庆贺,但杀死一只老虎本身,姜灵并不觉得有什么让人高兴的——那只是必须。
正如冬明所说,只是必须。
贺晓曦尴尬,姜灵也不待她辩解,沉声道:“其实你说错了,不是我运气好,全亏跳伞前赵永刚叮嘱了我好几件事。我按他说的,在大树上呆了一夜,夜里没碰上什么东西,早上开枪杀了只‘猫科动物’,就立即转移,爬到树上去,用头盔生火,后来老程他们总算过来了。”
因为姜灵杀了西伯利亚虎后转移、与老程他们汇合后又转移,救援人员没发现那只大老虎。至少目前没发现。故而秦杰并不在意那句“猫科动物”,缓和气氛道:“其实要我说,跳伞落地那会儿最险。动物世界里说,老虎之类的猛兽,领地很大,巡视一遍就要不少天,这儿撒尿、那儿蹭蹭树干,等到一圈结束,旧的记号气味淡了,它又要开始巡视,停不下来。所以除非倒大霉,怎么会刚好碰上?”
正是倒大霉了!受了鹿群的庇佑,又因鹿群倒了大霉!姜灵认为这非常公平,所以姜灵轻笑一声:“你说得没错。跳伞那会儿的确吓人。还好我的降落伞被树缓了一下,落地又踩在灌木丛里,滚了两下,幸而不是荆棘,否则我就成刺猬了。”
秦杰笑了笑,又接着道:“那你落地之后就上树了?”
——这就是关键问题吧?落地后干了什么。
姜灵摇摇头:“没,我一起来就跑开了。”也不待这两人再问,直接道:“赵永刚其实让我原地等,等他们来找。但我不敢。因为我在半空里看到了机甲。星内飞行机甲。要是不跑,肯定会被机甲找到。跑了能怎么样,实在也不好说。但我还不想死。”然后姜灵起身:“还有问题吗?或者要口供签字?”
秦杰忙道:“不,不用,你误会了……”
姜灵转身朝卧室去:“既然这样,我还有体术要忙。那就晚安。”她拧开门把,略侧头道:“我知道,你们只是问问。下次直接问好了。何必言语里下陷阱、来暗的?我又不可能不说。”言毕进房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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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里的草地还是湿的,所以路林今天的早餐桌下,多了一块垫毯。别的都没变,还是白色的桌子,还是黄白蓝三色太阳伞,还是那把帆布扶手沙滩椅。
路林还在忙她的训练,与她的属下一样在操场上用器械。器械有勤勉不知疲倦的清洁机器擦拭,上面一滴液体也没有。
舱门滑开,亚勒下来,看着已经看不出什么倦色与不适了。他左右略一看,瞧了太阳伞那边一小会儿,又扫视了一会儿操场那边,没见冬明,就去寝室找。
他们的住处总是尽量保证每人一个私人空间,而后共享客厅。此刻在丛林里住简易房,客厅那就免了,直接就是外面的草地和遗迹!多有特色的活动地带……所以亚勒扑了个空,却没人可问。亚勒一惊,直接朝安控室走去。
苏可察觉响动,回头一见是亚勒,顿时讶然,迎出安控室:“嗨!早上好。换班还早,还有十四分钟……哦,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该威尔来啊?你和他调了?这可是大新闻!从不调班的威尔调班了!”
亚勒摇摇头,直接问:“冬明呢?”
苏可笑了:“他去给我帮忙了,送一份文件。”
亚勒看着苏可一小会儿,而后他慢慢松了口气:“然后?”
苏可耸耸肩:“那个地方有点远,在这个行星的背面。没办法,那俩小子……好吧,我承认,确认他们手续齐备是我的责任。谁知道会漏掉。”
亚勒笑了:“你出的小篓子总是刚刚好。”
苏可搔搔脸,得意道:“真难得你会夸我。有多好?”
亚勒彻底乐了:“像一个扣住了脖子的套子那么好。”
苏可一奇:“‘扣住了脖子的套子’?”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命中要害的陷阱?哦,这真是富有民族特色……我宁愿你换种说法。”
亚勒略一想,慷慨道:“按米泰的话说,比困住了沙虫的土坑还要美妙。”
——土坑是困不住沙虫的!‘困住了沙虫的土坑’一般指不可能的事、指妄想,又或者指极为重大的好事、极为出乎人们意料地发生。所以亚勒这是故意!
苏可对此鼓鼓脸表示不满。此时正好威尔过来了,苏可立即朝亚勒摆摆手转身回安控室,临走特地看了太阳伞那边一眼、一脸暧昧道:“你去吃点东西吧,而我先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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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可交了班,心情愉快地迈下台阶、回去睡觉时,她早已经忘了她昨晚小小的一时泄愤。
而那株歪在地上的柠檬草向着苏可的背影,迎风微摇,特别卖力。
你拔你扔你将我砸……你好可怕!
我疼我落地我重生根……我还照抽芽!
……
十月十八号的早晨,姜灵起得不早。或者说挺晚。
经过蒙古国原始森林里的一天一夜,姜灵现在再完成体术练习,时间上有所缩短,缩短了十二分钟多。
这是很明显的变化,但总量并不算长。所以,姜灵前一晚忙完后,还是已经凌晨了。加上她毕竟经历了一场危险,脱险之后、放松之下,这一觉当然会多睡一会儿……事实上,比之前几天多睡了五个小时。
因此,姜灵开门走出卧室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姜灵打算喝点水,消磨一小会儿时光,而后直接去吃午饭。
但姜灵的盘算落空了……
——因为套间的客厅里坐着三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