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尽天时,圆蓬屋中点上了一盏兽油灯,仍显昏暗。
光刹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兽皮短裤,神情疯癫地坐在皮垫上。
他的脸上涂满地上的泥土,黑一块,红一块。
一个眼角布满细纹、两鬓斑白、右脸颊上有一道长刀疤的女子正用一块湿漉漉的草帕,轻柔地擦拭光刹的面颊。
光刹两眼无神地看着远方,喉咙里不时发出一些奇怪的叫声。
大祭司不声不响地走近蓬屋,他站在门口,观望了光刹一会儿,这才走进屋里。
“姯,光刹他怎么样了?”
“祭司大人……”姯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都好几天了,还是不说话。给他吃东西就吃,让他睡觉就睡。除此之外,就在那儿玩泥巴。”
“怎么会这样…想来是上次双生仪式,光刹想起旧事,动了心魔……”大祭司皱着眉头,问道,“万能丸也吃下了?”
“吃了吃了!昨天把万能丸换来,就让他服下了,一点好转的样子都没有。”
“等等吧,再观察两天。姯,辛苦你了!”
“祭司大人,谈何辛苦,虽然过了这么久,我和他还是夫妻……”
姯说完这句话,垂下眼帘。
她在镜盆里荡了荡草帕,抬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光刹脏乎乎的脸,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好像在擦拭婴儿娇嫩的肌肤。
“那…我就不打扰了…”
大祭司识趣地走开,走出圆蓬屋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光刹,怎么说疯就疯了?”
在兽油灯橘红色的光芒下,光刹躺在了皮垫上,闭上眼睛睡觉。往日的英勇和刚硬消失了,他看起来像柔软的孩子。
姯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一滴眼泪从她的脸上滑落到皮垫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她想起当年的双生仪式,想起双生仪式结束之后,光刹像发了疯一样冲进森林。她手足无措地抱着幼小的燃,呆立在忌湖边,眼泪打湿了脸庞。
失去了光琪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的痛,痛到她每呼吸一次,眼泪就奔涌一次。
可作为一个母亲,她命令自己坚强起来。
毕竟,这里还有一个孩子,等着她照顾。而这个刚被赐名叫做“燃”的孩子,也是在她的体内孕育了足足十个夜阳,又经过千辛万苦生下来的。
她没有像光刹那样,一开始就认定哪个孩子是神的使者,哪个孩子是魔的使者。
她观察她们。
两个孩子很不一样。
一个爱笑,一个冷静;一个粘人,一个孤僻。
她观察那个不爱笑的孩子,虽然她的小脸崩得紧紧的,满脸严肃的神色,姯却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纯净的光芒。
她偷偷给她取名叫做“光然”,也偷偷在等待双生仪式的许多个晚上,用牙咬住皮垫,沉默地哭泣,直哭到浑身颤抖。
“光琪”和“光然”,都是她的孩子啊!她没有办法不爱任何一个!
然而,就算她是再刚烈的女子,就算她可以为了爱情和整个家族作对,她依然没办法忤逆神的指令。
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躺在皮垫上,挥舞着小小的拳头,等着喝奶。她们俩一唱一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每一次给光琪和光然喂奶,姯的眼泪都止不住地流。
每当她想起不久的将来,这其中的一个,必将洒尽喉血,埋在禁林漆黑腐臭的泥土里时,她就心如刀绞,痛苦到无法呼吸。
实在承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时,她就转过头去,不看那两个孩子。
她像念咒语一样一遍遍在心里念着神的指示。
“双生子中必有一个是魔的使者,她只是伪装成婴儿的样子,来蛊惑众人……”
她念了又念,扑倒在皮帐屋的地板上,向着火燿神庙一遍遍磕头。
“请神让这一切早点结束吧!”她哭着祈求。
可上天偏偏不怜悯她,等待“夜阳逐全”,等待能够进行双生仪式的时机,她竟然等待了整整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
光刹那么自信,觉得光琪一定是火燿使者,而另一个,他没有投入感情,失去就失去吧……
姯心如刀绞地等,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当双生仪式真的结束之时,姯还没有意识到她将失去的是什么。
光刹像蛮牛一样,飞奔在森林里,一路撞断了许多根细幼的新树。他的脸被树枝刮得伤痕累累,鲜血不住地往下流淌,沾湿了皮袍的领口。
“为什么?!为什么?!”
他跪在森林的中央,向天呐喊。愤怒如同火焰,在他的胸膛里燃烧得滋滋作响。
他渴望森林里出现一头猛兽。
来一只牙齿最尖利的福萨吧!或是来一只凶猛无比的巨蜥!他渴望跟它们肉搏,用手掐断它们的喉咙,用手指扣下它们的眼珠!
可他的愤怒似乎有感染力,猛兽皆不敢现形。
“火燿之神!”
他站起来,对着神庙的方向嚎叫。
“你选错了!你犯了大错了!你选错了!不可能是光琪!不可能!不可能!”
他用双臂抬起一块巨石,使劲向前方扔去。巨石砸在树上,发出一声闷响。
光刹颓然跪倒,泪流满面。
他倒在铺满腐烂树叶的泥地上,从月显到月寒,一动不动。
当寒冷的月光覆盖了他的全身,他猛地惊醒,想到光琪已不在世上,一阵刀剐似的心痛再次汹涌袭来。
他突然站起来,右手捏成拳头。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那伪装得太好的魔鬼!是她害死了光琪!”
他向着家的方向飞奔起来,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
皮帐屋里,姯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眼泪止不住,一直往下淌,一滴滴落在燃娇嫩的小脸上。她一边流泪,一边收拾东西。
“你干什么?!”
光刹惊雷般的吼叫吓了姯一跳。
“我收东西…明天我们就要搬家。火燿使者的圆蓬屋准备好了……”
“你收拾什么收拾!”
光刹的嗓门更大了,他大步踏向前,一把夺走姯手里的鹿头骨,狠狠地砸在地上,骨头碎片飞的到处都是。
“我们不会搬家!没有什么火燿使者!”
他双眼通红,盯着皮垫上熟睡的燃。
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猛地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有尖角的骨头碎片。
“我要让这个善于蛊惑的恶魔,以血还血!”
他冲向燃。
几乎在一瞬间,姯捡起另一块更为尖利的骨头碎片,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就死在这儿!!”
她凄凉地喊道,眼泪倾泻而出。
光刹愣住了。
他一手抓着婴儿的胳膊,另一只手上仍高举着骨头碎片。
“姯!为什么?!为什么你看不清楚?你被这恶魔蒙了双眼了吗?”
“光刹,不是我被蒙了双眼,是你!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这是我们的孩子啊!是我们的孩子啊!”
“不!她不是!我要我的光琪!光琪!”
光刹血红的眼睛里发出癫狂的光芒,手上的骨头碎片向下落去。
“光刹!!”
这用尽生命嘶吼出的声音,把光刹拉回了现实。
他失焦的双眼重新有了焦距,在他的面前,姯用骨头碎片在自己的右脸上狠狠地划了一道,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那张绝美的脸庞。
光刹傻傻地看着姯,姯的脸一片血红,就如同他们初见时一样。
“姯!你!”
“光刹,我不是说着玩的!你要是敢伤害燃一分一毫,下一道伤,就在我的喉咙上!”
“啪”的一声,光刹把手上的骨头碎片扔了老远。
“燃…燃…呵呵,这么快,她就有名字了?她叫做燃!”
光刹怪叫一声,冲出皮帐屋,冲进了夜色茫茫的黑暗森林里之中。
光刹和姯都没有想到,那一夜,竟是这么久以来,他们最后一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