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境非彼境,其实我每个人都带着面具,如果揭下这层装饰,那么……】
月圆之时,我坐在自家的门前,四周阒静无声。头顶上洒下的冷光照耀了空荡的谷场,隐约间,我仿佛见到了一个已经死去的熟人。他端坐在我对面,不言不语,只是望着天上的月亮,没有声音地笑着。
我知道的,这是幻觉,是我之将死的征兆......
——我生活在封闭的无境村,这里与世隔绝,颇有世外桃源的味道。这个村子的名字有两重含义,一是字面意思,说这个村子大的没有边境。二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愿提起的,“境”即是“镜”,“无境村”即是“无镜村”。因为镜子在村里属于禁忌,被称为邪物,家家都碰不得的。
在我九岁的时候,村子里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名字叫李光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他本是村里的一员,少年时突然失踪,全村人都竭尽所能地搜寻,但都落了空。他的父母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哭得伤心欲绝,双双过早地撒手人寰。这家人住的房子一直没有拆,因为有临终留言——儿子有朝一日或可归来。
这对悲剧父母的生前愿望,在死后实现了。
我现在还记得李光德当年回来时的落魄样子,整个人干枯枯的如同槁木,身上穿着破烂发臭的像是被鸡屎抹过的布衫,踩着底板磨光的布鞋,披头散发,胡子齐胸。
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谨慎安静地盯着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千百年来,我们都是头一次认为来了外乡人。直到他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家里,紧闭房门,我们才猛地明白这人是失踪许久的李光德!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大家都忘记了。
隔天的一大早,只见李光德跪在父母的墓前,抱着冷冷的墓碑号啕大哭,持续了三天三夜,终到体力不济晕了过去。
我们不少人被他感动得落下了泪,扶他回家。据他哭诉——当时爱玩,不知怎的跑到了村外,迷了路回不来,在外面的人世间走了一遭,因思念父母,又回到当初迷路的地方,下定决心寻了五年村子的路口,才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得归家乡。
只是这一来一回竟经过了二十余年,不仅物是人非,还落了不少病根。他现今虽说面容看着是中年,却时时呈现出一副六十多岁才有的沧桑哀伤的神色。
起初,我们都很热情地跑来问他外面是什么景象,他也很乐意地说起他的所见所闻。当时我是所有小孩里最靠前的,听得忘乎所以。
直到他说起镜子是个很普通的东西,不是邪物,大家都纷纷劝他改口,不要再说了。但是他不,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并劝大家相信他。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包括被母亲强制牵走的我,我还想再听下去的。
李光德只要承认自己说的是错的——这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大家都会对他恢复最初的热忱态度,然后一起和睦相处下去。他关于镜子的言论便会烟消云散,不过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么拗,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如果他没有这脾气,也不见得能够回到村里。
可惜村民对于饶恕总是宽宏大量,对于容忍则是悭吝小气。因此,李光德受到了村民相当默契的排斥和孤立,日子久了,便对他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无人愿意同他讲话,大家暗地里给他取了一个“牛疯子”的绰号。
在那时,家里的大人都会禁止自家的小孩去他家附近玩耍,怕沾了他的晦气,更怕被他带坏。只要去了,便抓回家毫不手软地痛打一顿。
我父母都是村里平凡的一员,他们也不让我去。不过我仗着自己年少不懂事,天地都不怕,一天夜里偷偷地跑去找他,求他给我讲讲村外的花花绿绿世界。我没有想到这次胡闹,会改变我以后的人生轨迹。
因为他家周围的村民都搬走了,只剩下没人住的空房子,所以我不怕会被人发现。我到时,见他像个老人一样坐在门口,一半的身子在清盛的月光下,另一半在阴影里,显得落寞。
他可能认得我,可能不认得我,这都不要紧。
但他肯定认为我跟其他人一样,觉得他是个疯子。出于这个原因,他才没有主动跟我打招呼,只是瞥了我一眼,以为我只是从他这路过的。他猜对了一半,我确实觉得他是个疯子。但小孩子怎么会觉得疯子可怕呢。
他见我不怕他,就答应了我的要求,给我讲了一些我闻所未闻的事,我听得高兴极了。他说到外面的人都会照镜子时,我忍不住插嘴说:“镜子是邪物,他们还照。”
他说:“镜子不是邪物。”
我那时单纯天真,说:“不是邪物,为什么我们都这么怕它呢?”
他说:“因为他们啊,一辈子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无知又愚昧。”
我大字不识几个,无知知道是什么意思,愚昧却不知,听得半懂不懂。
他又说:“你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吗?”
我还真没见过,说:“不知道。”
他说:“你想知道吗?”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你等等。”他说,然后起身往屋子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被黄布包裹的玩意儿,是圆形的。
我想起了镜子,猜他手上拿的肯定是镜子。我立马跑到一个石墩旁蹲着,不敢靠近,只敢远看。我自诩为胆子很大,但对这个人人都怕的邪物,我也是打心底里害怕的。
他对我招手,说:“不要怕,来,过来。”
好奇心驱使我站了起来。我在过去和不过去之间犹豫不决。
他继续温和地说:“镜子不是邪物,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东西。”
思量许久,求知欲最终压倒了恐惧。我朝他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后,这样会更安全一点。尽管心里还是在打鼓,不过有他护着我,再加上我很想知道镜子长什么样子,自己长什么样子,所以就打肿脸充胖子,给自己填了一些莫须有的勇气。
镜子一角一角地被揭开,露出了古铜色的背面。很暗,被月光照得很亮。上面刻有狮子模样的条纹,张着没有牙齿的大口,像是要吞掉天上的月亮。他说:“这是镜子的背面,我现在给你看看它的正面。”
我说:“就看一眼。”
他把镜子慢慢地转了过来,说:“好。”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我在心里这样想着,见镜子里先出现了他的房子,然后消失了一部分,变成了他的脸,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张完全陌生、从没在村里见过的脸。
这张脸长得胖胖的,红润,肉多,眉毛浓而锋利,眼睛似平时玩的弹珠一样大小,鼻子尖尖往下突,嘴唇比鼻子宽一点点。
他说:“怎么样——”
没等他说完,我猛地跑开了。满足了好奇心之后,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背着父母照了镜子!这样做触犯了这个村子的底线。
我心里害怕,一个劲地后悔自责。我头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脸,只见了一次便忘不掉,深刻在记忆里。我尽量不去想刚刚发生的事,一心一意地跑回家,可这也是不可能的,它就像我跑步时带起的风,如影随形。
父母正在为我这么迟还没回家而焦急,见我亡命似地跑来,都吓了一跳,赶紧过来搂住我。我扑在他们怀里,激慌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觉得安稳。
我不敢跟他们说起我照镜子的事,这成了我心中的石头疙瘩,亦是对谁都不能说的秘密,只能咽在肚里。
父亲严肃地问我:“你这么迟跑哪里去了?又遇到什么事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我扯了个谎,说:“跟朋友玩捉迷藏,躲到了树后面,觉得树上有东西在动,就怕地跑回来了。”
母亲信以为真,说:“应该是风吹的,不要怕,快去床上睡罢。”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自己的脸。我站在一个比我还高的镜子面前,穿着李光德的衣服,正细细打量着,镜子里的我倏忽转了个身,变成了李光德的脸,穿着我的衣服。我吓得醒了过来,见窗外晨光清幽,知还没到起床的时间。
我仔细摸了摸自己的脸,五官都摸了好几遍,跟昨天镜中的我做了比较,想找出不同的地方,结果是一模一样,令人灰心。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父母来喊我不要懒睡,起床干活。
从那之后的几天,我都在家呆着。平日里要好的朋友来找我玩,我推辞不去。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去帮父母锄地种田。
他们以为我是被吓乖了,觉得这是件好事,就不说什么,不过桌上的菜明显变好了,本来三天一条鱼,变成两天一条鱼。
我一直对照了镜子这件事耿耿于怀,担心李光德会把事情说出去。这样,不仅我受到伤害,我的父母也会被牵连。
小小年纪的我,活得担惊受怕,只觉天仿佛要塌下来了。我不敢去见他,远远望着都不敢,怕他会向我打招呼,引起村里其他人的注意。我比平时更注重细节,对他人察言观色,即使是一个眼神的不同也会让我彻夜难眠。
不过好几天过去了,我没有发现他们对我的态度有什么异样,我的心才稍微放松了点。我没有因此松懈,我的一生都因我犯下的这个错误而变得小心谨慎。
我以后的日子里滴酒未沾,生怕醉了会将照镜子的事说出去。半年来,我一次都没见过他,尽量躲着他。直到某一天,我叼着根草坐在门口,有个朋友突然急急忙忙跑过来跟我说——“李光德死了。”
我打了一个激灵,马上起身往李光德家跑去。这是我一生中跑得最快的时候,后面的朋友被我甩得影子都见不着了。
李光德的家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好几圈人。但我个子小,手脚滑得像条泥鳅,在人群里游泳简直轻而易举,所以还是挤了进去。我见他背对天的直挺挺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