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盥洗更衣,匆匆用了早膳便要离开青帝宫。
这些年对此事始终保持沉默的青帝终于忍不住开口:“扶苍,烛阴氏玄乙公主愿意下界替你了结因缘,这一点我很感谢她,但我并不看好你与她再有什么往来。一个神女倘若真心喜欢你,断不会这般长久地折磨你。”
是的,可她真心喜欢他,也一样要折磨他。总是这样,前一刻想把世上最柔软美好的东西送给她,后一刻又恨得想把她用手揉成碎片。
到如今,他生命里能够出现并承受的一切极致的情感都给了龙公主,再也无法回归昔日的寂静。倘若从来没有被爱,终究不会致命,一旦尝到过蚀骨滋味,此生都要沉沦。
青帝又清了清嗓子:“前几日赤帝与我说起延霞公主,当年她下界了结因缘,承蒙你剑道觉醒方能庇护,正巧白泽帝君他老人家近日又偷懒不肯授课,趁着假期,赤帝携女正式登门拜谢,你明天务必留在青帝宫。”
在他心里,到底对延霞也是不甚满意的,但两家交情甚好,延霞终归是比那邪里邪气的烛阴氏公主要强多了。
扶苍默然离开青帝宫,他的剑道从得到纯钧那一刻开始,便只庇护过一个神女。
隔日赤帝一家果然来了,了结因缘后的延霞面上稚气大减,连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只闷头坐在淡月小榭里一粒粒数着碗里的米饭。
扶苍坐在对面,只一杯杯慢慢浅啜罗浮春,他俩谁也不说话。
赤帝夫人怪尴尬的,干笑着试图给他们俩弄点话题:“你们两个孩子,又是同门,又都下界了结过因缘,能说的话那么多,怎么一个个都做闷葫芦呢?”
青帝温言:“想是这里长辈多,扶苍,带延霞公主逛一逛青帝宫罢,你是主人。”
扶苍放下酒杯,淡道:“延霞师姐请随我来。”
此时正值初冬时节,湖畔大道冷风泠泠,湖面上薄薄结了一层冰,他俩一前一后走了半日,终究是延霞打破了沉默:“扶苍师弟,古庭师兄他……是不是还在怪我?”
她了结因缘后回到明性殿,始终也不敢主动去和古庭说话,因着上回南花园的事闹得太大,古庭对她也淡淡的,不似从前的热情,他越这样,她越不敢给他道歉。
扶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古庭绝非心胸狭窄之辈。”
延霞低头玩手指:“那、那你说,我要是给他道歉,他会原谅我吗?”
这公主了结因缘大约只是把对少夷的痴情了结了,看着沉稳不少,实际上还是老样子,遇到什么事抓着谁都想求助。
扶苍想了想:“他责怪的对象应当不是你。”
延霞松了口气,随即不知为何反而更紧张:“那、那等先生重新开始授课,我就去给他道歉……扶苍师弟,你能帮我说些好话吗?”
她问了两遍,不见有回应,却见扶苍盯着澄江湖里跃起的两条巨大金鲤看的出神。她想起自己回到明性殿后听说的有关扶苍与玄乙的纠缠,老实说,她一点也没想到他们俩能凑一块儿。
大约是玄乙那跳脱邪气的公主对不住他罢?延霞暗暗猜测,就像少夷对她一样。如今提起少夷,她也再无任何波澜,回想往昔痴缠纠结,只有一丝好笑,于是延霞没有阻止自己的好奇,问道:“扶苍师弟,你和小师妹是怎么回事?”
谁知扶苍却反问:“延霞师姐如今对少夷又是什么感觉?”
延霞笑了笑:“你不也一样了结了因缘?自然该知道,就像风过树止,被扰乱的轨迹回到正常而已。”
可他不是,轨迹越来越乱,他越陷越深。
扶苍反身又款款向前行去:“我已心有所属,盼与师姐同门之谊长存。”
延霞又暗暗松了口气,老实说,她真不大适应扶苍这清冷性子,害她都不敢随意说笑。
两个小天神慢慢逛完了澄江湖,这事自然没成,赤帝一家十分遗憾,本来赤帝就挺看好扶苍,谁知女儿偏生要跟青阳氏那风流神君搅一处,好容易女儿的孽缘结了,这边扶苍又跟烛阴氏公主纠缠难休。
看样子这亲家是无缘结成了。
当晚青帝与扶苍长谈一夜,最终亦是无果,想来这天生的执拗难转,与他母亲是一样的。
细细的雨声回旋在耳边,晨光幽淡地穿透青纱帐,青帝宫落雨的拂晓,扶苍醒来时,只觉身心皆宁。
风里有熟悉的香气,他下意识摸向身侧,却摸了个空,这才讶异地发现,向来早睡迟起的龙公主竟没睡在旁边。
大婚三日各路宾客往来不绝,她几乎没怎么睡,今日居然起这样早?
扶苍赤足行至外间,便见龙公主套着他的外衣,正倚在楠木回廊上眺望被云雨遮蔽的晨曦,绵绵细雨淋湿她的脚,散落长袖的发丝也湿漉漉地滴着水。
这样的景色,真是一生也看不腻。
察觉他凑近,玄乙扭头朝他露出笑意,柔顺地把脑袋靠在他肩上,轻道:“我还以为会搬到太山顶那个青帝宫里。”
原本是该去的,可他没搬。
“我还是更喜欢这边。”她翘起脚趾,灵活地甩去上面的雨水,“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挺喜欢了。”
他也是,更喜欢这里。
“所以总是把我屋子翻那么乱?”扶苍弹去她发梢的水滴,笑了一声。
她别过脑袋:“别的地方求我翻我也不翻。”
他极轻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复又揽住她的肩膀,一同倚在楠木回廊上看天空纷纷坠落的雨丝,那细密轻微的落雨声洒在参天大树的叶片上,洒在他和她身上,也洒在他心上。
安祥而深邃,宁和又静远。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怀里难得早起的龙公主又开始打呵欠。
真巧,他也罕见地有些犯懒。这一次相拥入眠罢,如果能一起醒来,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