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木质电扇嗡嗡地旋转,一只绿头苍蝇撞上扇叶从天而降笔直地掉进鸭煲瓦罐里。
方力荐自家鸭煲鲜美咸香的张锡愚哎唷一声,连忙叫人端下去,脸色发黑、隐有发怒征兆。
“乡下就是乡下,你家刚粘的洋纱也防不住苍蝇。哎锡愚,这不妨碍的。……你刚要和我说什么?”
陈凌不在意地略过男仆向自己投来的感激目光,大方环视餐厅中的几桌人,与他眼睛对上的男女皆微笑颔首——怎么、陆识忍不来吃饭么。
张锡愚松了口气,又觉得好笑:他为甚么要凶着张脸……还不是怕你陈凌吃遍珍馐的舌头说饭不好吃、那麽恐怕大家回去了都传他家厨子是只会做杀猪宴的手艺呢!
“我刚要和你说——哎呀,瑜安你进来咯,你和阿凌讲罢——鸭煲吃不得了,我心真真发慌呀。该斩满门的苍蝇咳!”
刚入席的几位朋友连忙打趣张锡愚忒爱吃,讲些饭桌上老饕的笑话、把话题稍稍岔出去几分钟。
梅瑜安耐心等一位朋友说笑完,才欲揽过陈凌的肩膀和他说话。
“!你坐过去些。到底抽了多少烟?我——恒森我与你换个位置罢?”陈凌蹭地站起来。
梅瑜安伸在半空的手无处安放,停滞半晌按住挪了位置坐过来的范恒森的左肩,“你就欺负老范脾气好罢,他戒烟都三月了,哪里爱和我坐一处!”
“那你自己滚去楼上吃。今天是怎麽了,抽起洋烟来?往日也难见你抽两根。”
“哎庸止,你下午见到你表弟没有?”梅瑜安和陈凌多少年互揭老底、共穿裤子的关系!自然不滚,屁股牢牢坐在皮椅上,发问么倒有些突兀。
陈凌正在想表弟陆识忍是不是从别墅的小门进来又上楼去了,点头称是,又问怎么了。
“那你定嫌他身上烟味重。我是见他抽烟,才替你这个哥哥做义务、陪他抽几支。”
是、是这样?陈凌眨了眨眼睛,立刻想明白内里。
他笑骂一声、揭穿竹马的谎言:“咳,你别拿陆识忍那害人精做挡枪。抽洋烟便抽,我也没意见,难不成还是他撬开你的嘴……到底锡愚要跟我说什么?”手腕上仿佛还留有烟丝湿冷的触感,这使陈凌短暂地犹疑停顿。
又上了一道扇贝青虾烩时蔬。
梅瑜安知道陈凌一旦开始吃饭便不说话的习惯,合掌朗声笑道:“都是锡愚他卖关子,叫我说这很没什么,拖到现在——恐教你们等着听的人失望。
“我和锡愚、常丏、常繁四个人下午三点钟去看姜母山的広清寺。寺门处的西鼓楼坍塌得不成样子,东钟楼的木梯也不大能上去;这不是扫兴么,我们慕它北宋寺的名而来——首元那位赫赫有名的章教授在报纸上讲这寺庙怎么怎么的好,可绕到后大殿一瞧,两盘金莲早被人扒走,独有个瞎了眼的老和尚在煮粥!
“要说有趣,还在这和尚身上。庸止你猜……他原是你本家人呢。”
不知是哪个打翻了碗碟,另一桌几人全都慌乱离席、小声埋怨。
陈凌听了后陷入沉默,兀地哼笑出声。
他不想接梅瑜安递来的无趣笑话,反随意拣个末节细枝问在座友人:“嘶……章教授?立早章?是——”
“啊,这我晓得,是写出《风筝红》的作家罢?乖乖,我家姊妹全爱读他的狗屁文章,要我说,还不如早年涯州先生桌案下垫脚的话本子雅气。”
张锡愚摆摆手,面向说话的朋友:“鹤哥你讲错喽。你讲的是章绛罢?他是章黔——我们讲的章教授的小儿子,好像是在些报纸杂志上写起——写起‘白话小说’喽。好不好麽,总归——欸,阿凌,你家表弟准爱读他的东西。”
陆识忍?陈凌经他一说,想起前几日瞥见表弟在看一本外文书,“……应该罢。”他哪里晓得陆识忍爱读什麽爱吃什麽。
在座众人对这二三十年兴起的白话诗、白话小说,还有近来的白话剧本少有兴趣,简单讨论几句新文学作家的风月消息,便开席用饭。
吃始终是一个时代最有趣的活动。
唯独陈凌吃的漫不经心,一筷子碧绿脆嫩的豇豆丝在米饭上夹起又放下,半天才送入口中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