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来少见,唐夫人的身子微微瘦削了一些,脸上手上也黎黑了不少,但看她的精神却如蝈蝈所言,的确是好了许多,此时端坐在粗木桌边,手捧使君大人出具的那份信笺,唐离分明看到母亲因为激动,脸上双颊间竟出现了团团晕红,而捧着绢纸的手也开始颤颤的抖动起来。
“阿离你要到襄州入道学,好好好……”,不过短短两页的信笺,唐夫人却读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结束,放下书笺,激动不已的她说了这句话后,竟是不知该何以为继,无意识的重复说了多句“好”后,才面向西方,闭目合什,口中不停默念起来。
经过刺使府这月来以后,唐离倒是颇能体会母亲此时的心情,毕竟他那亡夫旧日虽然官阶不高,但也是正经的“官人”,从官人到良人,身体不好的唐夫人独自带着自己,生活景遇发生巨大变化的同时,心境的反差该是愈发的强烈,今天,当得知自己的儿子又有了入学、科举的机会,有了重返官人身份的希望,这份激动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佛祖保佑,都是佛祖保佑啊!”,默祷了经文,唐老夫人的情绪安定了许多,“要不这施粥的功德刚完,大大的福报就着应在了我儿身上,依娘原先的心思,阿离你入了刺使府当伴读,三五年间差事做的好,讨了使君大人欢心,向朝廷‘察举’保荐,也能为你讨个安身立命的职司,纵然是不入品阶的流外官,不也比现在四处做帮工要好?谁知这才短短一月的功夫,就得了这纸笺书……”,言说至此,唐老夫人忍不住又将使君大人的信笺拿起细细端详。
见到母亲如此,唐离心下也是高兴,因一笑凑趣儿道:“阿娘,现在也就是得个进学的资格,这还早的很呢!总要等儿子改日中个状元回来,您再这般高兴不迟。”
“好彩头,我儿说的好彩头”,只这一句话,引的唐夫人愈发的高兴了,仔细折好信笺放定,才笑着伸出手去轻抚着儿子的鬓发道:“我儿好志气,说来这金州毕竟属地偏僻,国朝百年,竟无一人中过状头,若是托天之幸,阿离你真能有此造化,倒是本州第一人了!若真有那一日,阿娘能收得你自长安传回的泥金报帖,纵然是死,眼睛也能闭的紧紧了!”,这本是母子间的玩笑话语,但说到此处,唐夫人依然是眼神猛的一亮,眸子中满含的都是渴望之情。
见到母亲如此神情,唐离微微一笑间,心下也是满满的一暖,后世身为孤儿,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传说中“望子成龙”的感觉,那滋味,果然是别有不同。
笑过之后,他也不免心底轻叹,来此四年他倒也是清楚,若论进士之不好考,千年以还,还就数唐朝为最。不象宋及随后诸朝,一榜进士多则三百有余,至少也是二百,这唐朝每次进士科所录,最多不超过三十,至少七八人,但前来考试的人却是前所未有的多,除了正属的道州之外,还有数百个小羁縻州乡贡生参与。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生因为其时唐廷国势太盛,覆盖住周边许多蕃国。这些蕃国因仰慕天朝,除了派遣使臣及留学生外,每岁更贡进本国才子前来长安参加进士科试,为与大唐邦内的“乡贡生”相区分,这些外邦前来参考者名曰“宾贡生”,其中犹以新罗及扶桑两国为多,但若论来者最远,当算的是中天竺之宾贡了。
一次就那么三二十个名额,但参考的各样贡生却多达数千,百不取一的比例使唐朝的进士科分外艰难,不过也正是这种艰难,成就了进士科独自矜贵的局面。一旦有幸运儿金榜题名,旬月之间便足以名动天下,身为“士林华选”,这些新进士们只需通过随后吏部的关试,当即便可以侪身衣冠子弟,这种名倾天下的荣耀,的确是灿烂辉煌的让人想来都激动不已。
又因为在长安中进士者,随后还需要参加由政事堂首辅相公主持的曲江宴、关宴等一系列宴聚,并不能直接回家报喜,所以都是在家书中以泥金封贴报喜,年深日久而成定俗,此贴便被称为“报喜帖”,更号称为“天下第一家书”。
想到这些,也不过是一闪念的功夫,唐离已是面上带笑道:“什么死呀死的!难得今天高兴,阿娘你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现在身子愈发的好了,以儿子看,母亲长命百岁总是不会错的。”
“不说就不说,娘这不是高兴吗!”,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老夫人正色道:“入道学走科举,这才是正途,阿离既得了这机会,还需发奋用功才是,那襄州既为本道首要所在,道学中更是聚集了许多才俊,阿离你这几年为行孝养家荒废了学业,这一去更要多加用功,苦学它两年,争取得个乡贡生的名额。至于家里,娘身子日好一日,多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也尽能养活得自己并给你积下些钱来,以为平日所需。我儿但不须为这些操心,尽管安心课业便是。”
“娘的训诫儿子记住了”,持家四年,唐离也已是管家的一把好手,此次将要远行求学,对于家里日后的生计安排,他也早有打算。只是来的久了,别的倒不曾多变,但唐人这“孝顺孝顺,欲孝先顺”的观点却已是无形中接受的极好,心下固然别有想法,但口中却是先应承下来再说。
“你这孩子”,心下大是欢喜的唐夫人为唐离掸去臂膀上沾着的尘土,笑着道:“到刺使府做事规矩大,这月来时间我儿吃苦了,娘看使君大人这信笺上说的时间倒也充裕,阿离你就过了佛诞节后再走,也好趁此时间好生发散发散。”
“佛诞节?”
“四月八日明星出,摩耶夫人降前佛。八月五日佳气新,昭成太后生圣人。看来少爷还真是辛苦的紧了,连后日的佛诞节都给忘了,看来还真是得好好发散发散”。,自老夫人醒来,见儿子回来,随即就谴了蝈蝈上坊市置办些新鲜蔬食,此时回来堪堪听到这话,小丫头一时高兴顺嘴就将这民谣给念了出来。
猛得一听到这谣曲儿,唐离才反应过来,原来再过一日就该是四月八了,唐时佛教极盛,水涨船高,佛诞节在此时也就成了极为重要的节日,连长安宫里,当今陛下并百官也会辍朝一日,以为相贺。只是前几年他多忙于生计,母亲病重本就没那个心情,再加上本身对佛教并不是那么感冒,所以才忽略过了。
“后天佛祖寿诞正日,到伽愣寺拜佛祝祷也必最是灵验,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都去,一来是为烧香礼佛,还请佛祖保佑阿离此去襄州一路平安,异日学业有成;二来嘛!那天寺中人多,咱们也好趁趁热闹。”,老夫人的这句话让旁边本是满脸笑意的蝈蝈猛的一愣,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身后小小的厨间传出一片温馨的忙碌声,被强令不准插手的唐离斜靠着院门,随意的看着长街上那些孩童们玩耍嬉戏。
看着这些同龄大小的孩子,少年莫名的想起了小胖球来,今日向他辞行之时,还真是颇费了一些周折,这小子竟几次要冲出去找老夫人,直到少年说出这次走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另外郑大小姐也有希望退婚后,才勉强将之安抚住了。随后说了一番老生常谈的励志话语,直到此时想起当时郑鹏闻听自己要走时神情激动的不舍模样。唐离就为自己前几日对他突然而生的冷淡而暗生悔意。
至于那王缙,在确认少年现在并没有往长安的意图后,也只能一叹做罢。毕竟能入道学,走科举正途。怎么着也比在兄长身边当一个下人身份的侍墨书童更有前途。
要说最难缠的还是翟琰,死拉活拽非要唐离传了他晕染之法才行。但少年既知这是阎氏独门技法,在没得阎苏生允准下,也不便冒然转授于他人。
翟琰一听这话那肯干休,说到最后甚至不惜拜倒在身前,说要认唐离为师,少年一听这话,着实吓的不轻,他对自己的斤两倒是清楚的很,虽然今次仗着一些大家技法出了个彩头,但论基本功,他与面前这位画圣之徒相比,差距实在太大,如何敢做他的师傅?好说歹说,最终定下约定,若是一年内还不见阎苏生,便将这晕染法传了给他,饶是如此,翟琰送他走时,还是一副苦瓜脸色。